正文 五馮子材威震鎮南關(1 / 3)

黃萬全進來向張之洞打個躬後,即從左手衣袖袋裏掏出一個五寸長兩寸寬的紅紙袋來,雙手捧上,說:“這是七、八、九三個月公費銀,三張銀票,每張三千兩,共九千兩,請大人過目。”

張之洞大吃一驚:這是怎麼回事!是行賄嗎?光天化日之下,一個粵海關道竟然敢來總督衙門公開行賄,是這個道員膽子太大呢,還是把我這個製台太小看了呢?張之洞想到這裏,心裏一股怒火猛然升起。他拉下臉來厲聲喝道:“你這是幹什麼?還不趕快給我收回去!”

黃萬全瞪大著兩隻眼睛,茫然望著張之洞那張鐵青的長臉,托紅紙袋的手不由得抖了起來。“大人,您千萬別誤會了,職道沒有別的意思,這是粵海關的例行公事。”

例行公事?張之洞想,這中間必有名堂,便將拉長的臉收回來,語氣和緩地說:“你坐下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黃萬全這才明白張之洞還不知這件事情,神色安定了許多。他坐下,將紅紙袋暫時又放回衣袖袋裏,悄悄地說:“大人原來不知道,容職道稟告,這是一樁已奉行十多年的成例了。早在同治年間瑞麟任兩廣總督時,因督署開支龐大,公款不夠,當時的粵海關道傅璟為總督分憂,每個月從關稅中提取一千兩銀子以補充開支,從此便成定例。不管誰做粵海關道,他都照樣上繳這些銀子,也不管誰做了粵督,都照樣接收;不同的是,這筆銀子是一年年增加,從一千到一千五,到二千。上年曾九帥來廣州後,他的開支更大,遂幹脆來了個每月三千,一季上繳一次。職道以為大人已經知道,故未說明,這是職道的不是,希望大人寬恕。”

張之洞想:總督衙門的開支不夠,就從粵海關稅中提取,這不明擺著是從國庫中揩油嗎?這樣明目張膽地侵吞國庫,居然可以名正言順地成為慣例,居然可以奉行十多年而無人告發,這國法紀綱到哪裏去了!常言道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總督衙門可從海關稅中取錢,巡撫衙門便可以從鹽稅中取錢,縣衙門便可以從賦稅中取錢。這樣一來,豈不全亂了套?這個成例要廢除掉,不能再沿襲下去了!正要這樣對黃萬全說,轉念一想:一個月三千,一年便是三萬六,眼下唐景崧、馮子材新招的勇丁要軍餉,在越南的各支隊伍也望銀眼穿,大戰在即,銀子就是士氣,銀子就是勝利,剛才還在要辜鴻銘到香港去借洋款,為什麼這筆銀子不收下?既然已實行多年,這三千兩銀子從關稅中提出早已有了合法的途徑,就讓它這樣繼續吧,我張之洞今天就拿這筆錢去補充軍營好了。

“黃道。”

“職道在。”

“這筆銀子既已成十多年的定例,本督也不想改變。你就從這季度的九千兩開始,每季度上報一個冊子,交給督署軍需處,由軍需處作補充軍餉用。督署衙門的其他任何開支均不得用它,我今後還要專折向朝廷奏明此事。”

“大人清廉,職道欽佩,職道這就去辦。”黃萬全忙起身告辭。

黃萬全走了以後,張之洞想,還不知兩廣各級衙門這種陳規陋習有多少。本是違法行為,大家都這樣做,見怪不怪,就成為合法的了,真是豈有此理!他恨不得立即就來一個全麵肅清官場風氣的舉措,但戰火彌漫,形勢逼人,眼下最大的事情隻能是全力備戰,其他事,不得不壓一壓了。

是的,戰爭已是當前舉國關注的頭號大事了。

法國海軍六月攻打台灣基隆失敗後,八月中旬,在司令孤拔的率領下,再次侵犯台灣。法艦十一艘攻打基隆,又派出五艘進犯滬尾。當時這一帶的清兵僅三四千人,為全力保滬尾,不得不放棄基隆。法軍占據了基隆這個台灣北部的重要港口,並向四路擴大它的侵略領地,部署向台北推進。台灣巡撫劉銘傳不得不向他的老上司李鴻章請援。李鴻章卻隻派遣劉銘傳留在大陸的老部屬一千五百餘人,坐英國貨船由台東登岸。這支軍隊對台灣局勢的緩解幾乎不起作用。劉銘傳對此大為失望,他致電李鴻章,再次告急。李鴻章回電劉銘傳:現在北洋隻有快碰船二隻,斷不足以抵擋鐵艦的巨炮,即使派到台灣來也無濟於事,隻得請求朝廷另設他法。

閩浙總督左宗棠上疏朝廷,責問南北兩洋的兵輪為何坐視不救,應當立即開赴台灣救急。於是朝廷命兩江總督曾國荃派出兵輪五艘迅速赴難。兩江水師統領吳安康率領開濟、南琛、南瑞、馭遠、澄慶五艘兵輪駛向台灣海峽。行到浙江洋麵,突遇九艘法艦。時大霧迷蒙,吳安康以寡不敵眾為借口,令各艦駛入鎮海。結果馭遠、澄慶二輪為法艦所擊沉。南洋援台一事宣告失敗。正當台灣局勢危急萬分的時候,幸而法國海軍提督孤拔病死澎湖,軍心受到影響,攻打台灣的炮火逐漸淡了下來,台灣才免於全島淪陷。

在越南北部,法國陸軍對清軍的進攻也在全麵鋪開。經過三個多月的操練,唐景崧所招募的景字營開出鎮南關,協助劉永福駐紮宣光附近。經張之洞奏請,朝廷授劉永福記名提督,並加唐景崧五品銜。緊接著,馮子材在廣東招募的十八營子弟兵,也操練成軍,由他的兩個兒子相榮、相華分任左右翼長,由欽州、上思浩浩蕩蕩開進越南。古稀名將統率的這支七千人的新粵軍,給整個越南北部戰場注進一股強大的活力,駐紮關外的所有清軍莫不為之一振。

與此同時,廣東碣石鎮總兵王孝祺也奉張之洞之命,統率八營將士由梧潯溯西江,經龍州出鎮南關。王孝祺安徽合肥人,是張樹聲的小同鄉,也是張樹聲插起招軍旗的第一批鐵杆兄弟,二十餘年來跟著張樹聲轉戰南北,移功升至總兵。王孝祺驍勇善戰,卻也強悍任性,他跟吳元洛等其他淮軍將領一樣,原本壓根兒瞧不起無一天沙場履曆的文人張之洞。幾個月下來,他從張之洞對張樹聲和淮軍的一連串舉措中,看出新總督的才幹,也看出此人雖不是帶兵打仗的將軍,卻有鎮撫全局的帥才氣度,遂樂意聽從命令,帶兵入越,再立新功。

這三支人馬共三十營一萬二千將士出關入越,無疑大大增加了朝廷在越南北部的軍事力量。

其實,朝廷早已在越南投入不少兵力。此時,廣西巡撫潘鼎新統帥兩營精銳新兵營駐紮在諒山城內。環繞著諒山的有三路人馬,分別為駐在穀鬆的中路蘇元春十八營,駐在南甲的西路楊玉科九營和駐在那陽的東路王德榜十營。這三支軍隊距諒山均隻百來裏路程。此外,還有劉永福的四千黑旗軍。所有在越南北圻的朝廷軍隊加起來不少於三萬人,若是紀律嚴明,武器精良,指揮有方,這三萬人馬堪稱一支雄師勁旅,不但可以有效地抵禦法軍的挑釁,甚至可以將侵略者趕出北圻。可惜,事實不是這樣。軍紀散漫,武器低劣,是當時清末軍營的通病,出關人越的與在國內的,沒有什麼區別。更糟糕的是官銜最高、負有統帥所有在越軍營的廣西巡撫潘鼎新,是個徒有空名無真本事的老官僚,各路統領差不多都不買他的賬。馮子材的十八營子弟兵,入越後一直在鎮南關外徘徊著,要靜觀形勢的變化。他拒絕接受潘鼎新的調遣,潘鼎新也不敢指揮他。

法國則不斷地向越南加強軍事部署。老將尼格裏任總指揮,頻頻向清軍挑起戰爭,試圖憑借強大的國力和精良的軍事裝備,把所有北圻的清軍趕回關內,讓越南北部成為法蘭西的殖民地。孤拔統率的海軍進犯台灣,其戰略目的仍是配合越南。這一點,經馮子材一針見血地指出後,張之洞也越來越看清楚了。他上疏朝廷,明確指出,盡管法國在東南海疆挑起事端,而其用意卻在越南,故振全局在爭越南,而爭越南又在此數月內。

辜鴻銘不負所望,從彙豐銀行借來了一百萬洋款,張之洞用這筆洋款迅速從洋人軍火商手中購買槍炮彈藥,同時在軍餉上也盡量滿足前線將士的要求。又接受辜鴻銘的建議,在香港定購大批西方報刊,派專人每天送到廣州督署,由他翻譯,擇其重要者,送給總督,以便從西方報載中掌握法國的軍事動態,為越南戰爭提供訊息。

十一月,法軍七千人在遠征軍總司令波裏指揮下,大舉進攻豐穀,王德榜大敗,向蘇元春求救。蘇元春竟然按兵不動。半個月後,法軍又大舉進攻穀鬆等部,王德榜也坐視不救。蘇元春無奈退兵威埔。張之洞得知此事,對蘇元春、王德榜的行為甚是惱火。他一麵上疏朝廷,一麵任命馮子材為幫辦廣西軍務,以便讓馮取得僅次於潘鼎新的軍事調遣權。十二月,法軍乘連敗清軍中路、東路的兵威進攻諒山。潘鼎新既已失去中、東兩路的屏障,西路楊玉科又戰死沙場,遂丟掉諒山倉皇逃命。逃跑途中,從馬上摔下來,跌斷左手。他又羞又急,從諒山逃到幕府,從幕府逃到憑祥,又從憑祥逃到龍州廳,驚魂尚未安定。法軍攻陷諒山,又占領鎮南關,將一座數百年的雄關徹底摧毀後才退出。關內關外難民,跟著逃兵一起沿著北江流竄。廣西全省大震。

朝廷對潘鼎新這種棄城而逃的行為非常憤怒,立即下令撤職嚴辦,並命廣西按察使李秉衡護理桂撫一職,擔當起統領越南北圻一帶的重任。

諒山丟失,固然給越南戰局帶來極大的不利,但天下事禍福相依,因潘鼎新的革職導致李秉衡的上任,又給局勢帶來新的轉機。

李秉衡是清末官場上不多見的清廉能幹之員,雖是捐納出身,卻操守甚佳,早在做府縣官員時,就有“北直廉吏第一”之譽。張之洞欽佩李秉衡這種為官之風,他以晉撫身分向朝廷推薦了一批人才,李秉衡也列在其中。

經張之洞的推薦,李秉衡很快便擢升為浙江按察使,隨即平移廣西。李秉衡感激張之洞的知遇之恩,張之洞也對李秉衡格外信任,二人之間相處融洽。

就在朝廷任命下達的同時,張之洞也給即將出關統兵的李秉衡一封急信。信上說,這兩個月來越南戰局惡化,關鍵在於各路統領不能協調合作,而這種局麵根本原因又出在潘鼎新的身上。潘鼎新德不能服眾,才不足以製敵,希望李秉衡以前車之覆為鑒,將越南北圻的軍事總指揮權交給馮子材,由馮全權督辦關外軍務。

張之洞對李秉衡說,如今的局勢,與鹹豐十年江南大營潰敗時差不多。當時朝廷為了挽回敗局,不得不將東南事權委之於曾國藩一人。眼下馮子材、劉永福都是可獨當一麵的人。為此,他為前線謀畫一個大的戰略部署:東西兩線合作用兵,東線諒山委之於馮子材,西線宣光委之於劉永福。

這時候,馮子材的心情正頗為抑鬱。原來,潘鼎新既是巡撫,又兼廣西陸路提督之職。他被撤職後,朝廷任命蘇元春為廣西提督,卻並不按常例擢升他這個幫辦。六十八歲的原廣西提督看到四十歲的蘇元春位居他之上,心中甚是不快。

李秉衡帶著張之洞的信,一到鎮南關,便去拜會駐在關外的馮子材。

“老將軍,”李秉衡誠懇地說,“局勢危殆,關外各軍群龍無首,我雖奉朝廷之命護理巡撫在關外督戰,但其實不懂軍事,還請老將軍出麵,挑起這副重擔。”

馮子材冷冷地說:“蘇元春不是擢升廣西提督了嗎?這重擔自然由他挑,我不過幫辦而已。”

李秉衡說:“蘇元春雖被升為提督,但他的聲望和能力畢竟不能與老將軍相比,王德榜在上次戰事中與他結了仇,現在如何會聽他的?王孝祺是淮軍宿將,資曆年歲都已在蘇元春之上,他也不會聽蘇元春的。至於劉永福,他早就說過,隻服老將軍一人。”

馮子材冷笑道:“既然這樣,又何必讓蘇元春占著廣西提督這個位置呢?”

李秉衡見馮子材年近古稀,做過多年的提督了,如今還這樣計較名位,心裏雖不以為然,嘴上仍耐心地解釋:“三個多月前,老將軍尚未來越南,潘鼎新便已向朝廷推薦了蘇元春出任廣西提督。他是廣西人,在廣西辦了多年的團練,與廣西村寨頭領、土司交往頗多,也算得上一個地頭蛇,故而潘鼎新推薦他,朝廷也便接受了;但在越南做各路人馬的統帥,他顯然不夠資格,更不能跟老將軍比。老將軍二十年前就是提督了,還在乎這個官銜嗎?再說,與一個兒輩的人去慪這個氣,也不值。”

李秉衡的這番話不無道理。馮子材想:我都快七十歲了,已致仕多年,還在乎職務高低嗎,隻是心裏不順氣罷了!

已是正午時候,他留下李秉衡在軍營吃午飯,彼此都不再談這件事。吃過午飯後,他安排李秉衡休息,自己也照例睡午覺。馮子材倒下後很快便鼾聲大作,書生出身的李秉衡麵對著嚴峻的局勢心中焦急萬分,坐立不安。正在這時,軍中信使來到營外。李秉衡忙走出門,指著信使手中的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函:“這是什麼?”

信使答:“這是兩廣總督衙門發給馮軍門的信。”

“噢。”李秉衡心裏想:又有什麼緊急軍情嗎?“你直接送給馮老將軍吧!”

原來,信使送來的並不是緊急軍情,而是張之洞寫給馮子材的私人信件。信上說:上次在荔枝灣,老將軍說過要有製勝之把握,必須有統率各軍的權力,當時鑒於潘鼎新以桂撫在關外督軍的緣故,不便答應,隻能在今後相機而動。現在潘已去職,蘇元春雖升為提督,但不孚眾望,不能統轄各軍,廣西提督亦未有轄製關外各軍之權,我已請李護撫台恭請老將軍出麵主持大計。時機已到,盼老將軍以國事為重,臨危受命,挽回大局,為華夏爭光。近日,外國報紙透露法國遠征軍中的一個重要消息,願老將軍切實把握。從敵人營壘獲取軍情,常常是出奇製勝的秘訣。老將軍用兵一生,自然比別人更深知此中道理。另紙附辜鴻銘翻譯的英國《泰晤士報》上的一則花邊新聞:法國遠征軍東線總指揮尼格裏少將貪戀女色,跟一個河內歌女打得火熱,居然將歌女從河內召來諒山相伴,軍中多有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