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張之洞拍案而起,憤怒罵道:崇厚該殺(1 / 3)

深秋的太陽就要落山了,它的最後一縷殘照仍留在人間,給大清帝國灰暗的京師罩上一圈淡黃色的光暈。從西山那邊刮過來的霜風一陣緊過一陣。它將沿途高大的白楊樹吹得颯颯作響,又將禦道上的黃土漫天掀起,灰塵裹著敗葉毫無目的地在空中飄飄蕩蕩。淒涼的霜風也將沿途的塔寺和宮殿上的鐵馬,吹得左右晃動,發出清脆悠長的金屬撞擊聲;又將各大城門上高高豎起的大清杏黃龍旗,吹得獵獵作響。這情景酷似這座八百年古都此時的境遇:既陳腐不堪,又帶有幾分神秘性;既處在衰敗破落之際,又似乎有一種厚重的底蘊在頑強地支撐著,決不甘心就此沉淪下去!

隨著夕陽的餘暉漸漸褪去,淡黃色的光暈慢慢地變為灰蒙蒙的暮靄,京師寂寞而寒冷的秋夜來臨了。

張之洞斜靠在病榻上,默默地注視著宇宙間亙古以來便這樣無聲無息周而複始的變化。他已病了七八天,今天下午才開始略覺好點,或許是病體虛弱的緣故吧,麵對著天地間時序的推移,他的胸腔裏無端湧出一股惆悵傷感的意緒來。

他已經四十三歲,通籍十六七年了,卻還隻是一個洗馬。在數以百計的官名中,洗馬,應該算是最粗俗的一個名稱。不要說普通老百姓,就是許多與官場打交道的人,也不知朝廷中有此種官職。嘉慶朝便有這樣一個故事。

某洗馬出京赴西北辦事,一天傍晚在甘肅一個驛站落宿。驛吏拿出簿冊來登記,請問他官居何職,那人答:“洗馬。”驛吏想,這一定是替皇宮洗刷馬匹的夫役。又問:“你一天洗多少匹馬?”那人知驛吏誤會了,便和他開玩笑:“沒有定數,忙時多洗,閑時少洗,心情好時多洗,心情不好時少洗。”驛吏確信他是馬夫了,說:“皇上待下人真是寬厚!”便將他安排在最下等的房間裏,不再理睬了,那人也不做聲。過一會,縣令乘大轎來拜訪此人,並把他接到縣衙門裏去住。那人大模大樣地坐在轎裏,縣令則步行跟隨,一麵彎著腰恭恭敬敬地與他說話。

驛吏大驚,問縣令的跟班:“他不是一個馬夫嗎,縣太爺怎麼對他這樣客氣?”跟班斥道:“什麼馬夫!他是縣太爺的恩師。十年前,縣太爺就是在他手裏中的舉,五年前會試時,他又是縣太爺的房師。”驛吏明白了,“洗馬”不是馬夫,但他始終不知道“洗馬”究竟是個多大的官兒。

原來,洗馬是司經局的主管官員。司經局的職責是掌管書籍典冊,隸屬詹事府。詹事府原是太子的屬官。康熙晚年決定不立太子,並作為定製傳下來,詹事府因此一度廢棄,後來又恢複,以備翰林院的官員遷升之用。洗馬的品級為從五品,來到地方上,品級既比正七品的縣令要高,又加之有師恩這一層在內,故那位縣令對洗馬優禮有加;然而在京師,洗馬實在是一個無權無勢的閑散小官。

若說無才無德倒也罷了,偏偏是無論做史官,還是做學使,張之洞都比別人做得有聲有色,可就是官升不上去,真叫人沮喪。他是個誌大才大自視甚高的人,從小起就盼望著今後能經天緯地出將入相,給青史留下幾頁輝煌的記載。然而時至今日還隻是一個從五品,年過不惑,精力日衰,這一生的宏大抱負能有實現的一天嗎?

張之洞為自己愁慮,更為國事愁慮,他覺得他好像天生就是一個憂國憂民的命似的。國家發生的事情,無論是對外還是對內,無論是任人行政還是用兵打仗,也無論他本人是身處京師還是遠在邊鄙,隻要讓他知道了,他就非得過問不可。他常常難以理解的是,朝廷辦出的事為何總是那樣不盡如人意,許多原本易於處置的事情,為何總是辦得那樣乖謬?唉,真個是朝中無人!倘若自己握秉朝綱,國家決不是眼下這等一團亂麻似的不可收拾。張之洞常常這樣想著想著,便免不了在心裏發起牢騷來。

近日就有一件事令他憂慮。

十多年前,趁西北內亂時,浩罕王國的阿古柏帶兵侵占了新疆,並與英國和沙俄勾結,企圖長期統治這塊廣闊的土地。沙俄也對新疆懷有野心,借口保護僑民,出兵占領重鎮伊犁。光緒二年,左宗棠率部出關,很快便打敗阿古柏,收複新疆,但沙俄卻拒不歸還伊犁,朝廷決定派崇厚去俄國會商此事。

崇厚是個洋務派,跟外國人關係密切。同治九年,天津教案發生,時任三口通商大臣的崇厚,就極力主張嚴辦天津地方官以取悅法國。後來奉旨到巴黎道歉,又在法國人麵前竭盡討好之能事。官場和士林中許多人都討厭這個油嘴滑舌八麵玲瓏的軟骨頭,張之洞尤其痛恨,他認為不能委派崇厚辦這樣的大事。

朝廷諭旨已下達,當然不可更改。張之洞於是上疏,請太後命令崇厚走西北陸路進俄國,以便在途中實地考察新疆特別是伊犁一帶的地理人情,從而做到心裏有數,以免上俄國人的當。但崇厚怕吃苦,不肯走陸路,堅持要坐海船;又聲稱已對新疆了如指掌,此行決不會讓國家吃虧。慈禧終於答應了崇厚。為此,張之洞又添一重顧慮。

於是,他決定自己來研究整個新疆的輿地,隨時準備為朝廷提供行之有效的方略。就是因為過度勞累於此,一向不太強健的張之洞病倒了。

這時,他又想起這件事來,伊犁城四周的山川地貌頓時出現在腦子裏。“伊犁城南邊的那條河,叫個什麼名字來著?”張之洞拍打著腦門,想了很久想不起來。他掀開被子下床,擎起窗台上的油燈,想到隔壁書房裏去查一查地圖。

“四爺!”聽到房間裏有響動,正在廚房和女仆春蘭一起收拾東西的夫人王氏忙推門進來。王夫人的年紀比丈夫小得多,不便直呼其名。張之洞在兄弟輩中排行第四,她便以這種尊稱來叫丈夫。“你要到哪裏去?”

“我想到書房裏去查看一下地圖。”

“外麵風大,剛好一點,不要再受涼了。”王夫人接過丈夫手中的油燈,扶著他回到床邊,說,“你依舊坐到床上去,我去給你把圖拿過來。”

王夫人從隔壁房間裏把那張標著《皇朝輿地圖》的圖紙拿了過來,攤開在桌麵上。地圖很大,把一張桌麵全部遮住了。張之洞將油燈移到地圖的西北角。

“特克斯!”他抬起頭來,一邊折地圖,一邊重複著,“特克斯。是的,就是特克斯!”

王夫人幫他把地圖收好,問:“特克斯是什麼?”

“伊犁城南邊的一條河。”張之洞自己掀開被子,重新坐到床上,自嘲地說,“我怕真的是老了,很熟的一個名字,一下子就想不起來。”

王夫人安慰道:“這不能怪你,隻能怪它名字沒取好。什麼特克斯、特克斯的,多難記,若是取一個像淮河、漢水一樣的名字,不一下子就記住了嗎?”

張之洞哈哈大笑起來。夫人這句話把他逗樂了,連聲說:“是的,是的,夫人說得對,不能怪我記性不好,而是它的名字沒取好!”

王夫人也笑了起來,她給丈夫把四周的被角壓好,說:“不要再想這些事了,這幾天都是讓什麼伊犁呀、特克斯呀把你累病的,安安穩穩地靜靜心吧,等康複了再說。二哥說明天上午還會來號號脈,開張單子。”

“廉生的醫道是越來越精了。大前年我在成都也是得的這種病,川中名醫龍運甫給我開的藥方,見效也沒有這樣快。我看要不了幾年,他的醫術會比太醫院裏那幾個隻會開平安單方的老太醫還要高明。”

張之洞說的廉生,就是王夫人的胞兄王懿榮,懂得點文字學史的人都不會對這個名字陌生。十多年後,就是這個王懿榮,憑著他對醫藥學的興趣和深厚的文字學根底,因一個偶然機會,發現了商朝時期我們的祖先刻在龜板和牛胛骨上用以記事的文字,為中華民族文明史的研究作出了不可估量的貢獻,從而被尊稱為甲骨文之父。但現在他隻是翰林院的檢討,一個七品小京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