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輯(1 / 3)

把文字喚醒——在大眾講壇的演講

三十年前的讀與寫

1990年,明天出版社曾經出版了我的小說集《他的琴》。這不是我出版的最早的一本書,卻是對我具有特殊意義的一本書。其中最早的一篇小說《木頭車》是1973年寫的。嚴格地講,它才是我最早的一部作品集。它概括和代表了我三十多年前的閱讀和寫作,等於是那一段寫作生活的全部。

對我來說,當年的閱讀成為最有吸引力的一件事,也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因為當時在一片林子裏,別說是圖書館,就連接觸人的機會都很少。隻要傳到手裏一本書就感覺珍貴得不得了。有時候得到一本喜歡的書,看了一遍又一遍,晚上睡覺還要把它放在枕邊。

後來能看一點兒翻譯作品,中國古代的書,如《紅樓夢》,還有一些武俠書,一些革命作品。很少。我還記得第一次讀到魯迅的散文集《野草》,封麵暗綠色,上麵畫了紊亂的野草。當時我不能說完全看懂了這本書,但能感覺它的深沉和美。那是我小時候讀的唯一的一本魯迅的書。後來讀了巴爾紮克的書、妥斯陀耶夫斯基的書——他有一本《白癡》,讓我怎麼也讀不懂。幾乎所有的字都認得,卻讀不懂。

當年沒有電視、沒有網絡,連收音機都很少。我們最信任最依賴的,就是紙上的文字,是閱讀。我們對文字本身有一種神秘感和敬畏心,有一種追究和探索。比如書中自然段的劃分吧,這對我就很神奇。為什麼從這裏分開?依據是什麼?方言、兒化音、生僻字,都讓人心向往之,都要問一個究竟。我們對於文字、對於印刷品,真的有一種非同一般的敬重。所以我們很理解中國古代“敬惜字紙”的說法。我們對文字有情感。

我們就是在這種狀態下開始閱讀文學作品、學習寫作的,文學之路就從這裏開始。

今天,打開一部當代文學史,會發現一連串的名字,這些人幾乎都出生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或者稍晚一點。他們就是在我熟知的那樣一種氣氛下閱讀和寫作,進而成長起來的一批人。和現在的許多文學起步者有所不同的是,他們對文字有過那樣的一種情感,並且一直繼續下去。他們比後來者更依賴文字,有一種叩問和求證的精神。如果一個字、一句話寫錯了,很難寬容自己。

最早的文學開始大多寫詩,我也一樣。因為一些長短句子、押韻,很符合少年的文學衝動。我寫了大量的詩,再後來才是寫散文、戲劇、報告文學,最後是短中長篇小說。這種文學訓練的過程,好像是各種體裁都嚐試一遍,並且由詩進入。對詩歌的這種迷戀和愛好,對我意義重大。很多人都認為我是寫小說的,甚至簡化到主要是寫長篇小說的。實際上當然不是。我在二十多年的時間裏以寫短篇為主,而且從來沒有放棄詩的寫作。詩對於語言、意境、音樂性,有一種更高的追求,它對一個人文學道路的牽引力是最強的。現在的小說,特別是長篇,在社會上的閱讀量很大,在文學中占的比重也很大。但是詩仍然在我心裏占有最重要的地位。我曾經說過:“詩是文學皇冠上的明珠”。

我永遠不會放棄詩的寫作,可能一生如此。很早的時候,大概隻有十幾歲吧,那本唯一的也是著名的詩刊要刊發我的一部組詩。這對我來說是多麼了不起的消息,它引起的興奮無法形容。又過了一段時間,因為形勢及其他諸多原因,組詩不能發了。這又令我多麼沮喪!如果發出來的話,我可能會更加努力地寫詩、一直這樣寫下去吧。

詩給了我巨大的饋贈和恩惠、巨大的滿足。它給予的那種幸福感讓我不再忘記。我不是詩人,可是我永遠忘不掉詩,永遠忘不掉在散文和小說中把詩人的熱情一點一點、不曾間斷地釋放出來。

初中畢業後無學可上,我們一幫同病相憐的失學少年聚在一塊兒,發了瘋地模仿起一些大詩人的作品,不停地寫起了長詩。沒上高中非常痛苦,我們把對文學的理想和信念,以及沒有升學的憤慨,全部寄托在長長的詩句之中。

我們那一代人對於文字的信賴,對於書本的癡迷,是現在很多人無法理解的。有人也許會問:你今天,還會把自己喜歡的書放在枕邊嗎?是的,但更多的是放在一個很小的櫃子中,我隻把自己最喜歡的書藏在裏麵——而我的大書架子上,卻有成千上萬、幾萬冊的書。我每隔一段時間就從小櫃子裏摸出一本書,這本書會讓我獲得持久的幸福。我讀了十遍或更多,仍然入迷。這種讓我不能舍棄的書大概有四五十本,都是一點一點積累起來的。

隻要你對書的情感仍然停留在三十年前,沒有泯滅,或遲或早都會找到這樣一些書,把它們放到枕邊——或是類似的什麼地方,你會有這樣的地方的。你在不停地閱讀和篩選的過程中,會慢慢地變得心裏有書了。

有人說,你的那隻小櫃子裏可能百分之八十是小說吧。不,裏麵的小說連一半都不到。理論書,科學家的書,宗教書,什麼都有。

現在有不少孩子想當作家。為什麼?其中有的出於摯愛,有的卻認準了這是一條名利之路。他們不是因為作家偉大,因為文學可以為自己的民族鑲上一道金邊,不是懷著一種敬畏做出了這個選擇,不是。他們沒有心懷崇敬和自豪去愛文學,滿腦子就是怎樣暢銷、怎樣出名。他們對於閱讀的迷戀,對於文字的依賴和忠誠,根本沒有;至於對詞彙和語言的執著與敏感,還有起碼的專業忠誠,一開始就沒有。一個人從哪裏出發是不一樣的,這與他最後能否抵達,是關係重大的。

我們那時候對於寫作的愛,基本上無關乎名利。所以我們能夠迷於文字。我們是如此認真地、反複地推敲它們。如在一個自然段裏,我們不能使用同一個詞,甚至不能使用同音或相近的詞;在同一句表述中,不能重複同一個字或同音的字。還有音調和節奏:我們寫出來以後不知要讀多少遍,默讀,從聲音、平仄上感受它是否悅耳。就是說,我們不僅要把意思表達得清楚,還要讓其有一種好聽的韻律,所謂的一唱三歎。詩就是講節奏的、有音樂感的。詞與句的對錯是一回事,講求它的音樂感又是一回事。我們對自己的文字養成了極其苛刻的習慣,追求高度的完美。不僅用字要準確,而且還要求字形優美。同一個意思的表達,可能還有選擇什麼字的問題。有的字的樣子不好、用在這個地方顯得很醜,那就要更換。有人說漢字還有醜俊嗎?有的。漢字是象形文字,怎麼會沒有醜俊?還因為詞序的排列、語境的問題,有些字就得被苛刻地挑揀。還要考慮到字的直觀表意性質,比如說“倔強”,我一定要用帶牛字的“強”,因為我心中這個人就是有一股“牛”勁的。

我們當年覺得作家是最了不起的職業,最不可思議的人物。那是人生的神秘吸引,而不是過生活的一條路。這種概念是怎麼形成的,一時難說,但我們的少年時期就是無比地欽佩作家,就是要仰望和追求。也有人非常欽佩科學家、政治家和軍事家。但我們選擇的是作家。作家偉大而奇特的靈魂、語言的能力、豐沛的詩意,他為一個民族提供的思想和意義,負載的榮譽;他的可記載性、在文明史上的地位,是這一切吸引了我們。

我從未鄭重其事地表明自己是一個作家。因為這個概念在心裏形成得太早,即等於偉大和崇高,所以我隻能說自己是一個文學寫作者,一個愛好者。目前稱謂混亂,一些稱號公然被當成了職業稱呼,於是發表了一些作品的當然也就成了“作家”,何等荒唐。事實上哪有這麼簡單。有人會說,“家”也有大小之別,我們是小的“家”,這總可以了吧?可是他忘了,再小的“家”也有個基本的標準,有個門檻兒;況且凡是偉岸的稱號,都不是當代,更不是自己可以隨意使用的。

三十年前我們絕不敢如此輕浮地對待一個稱號。我們的閱讀和寫作還籠罩在一種神往、勤勉、追求的氣氛當中。這種氣氛已經成為記憶,它不但至今難以忘卻,而且還將伴隨我們走得更遠。

何為文學閱讀

現在打開網絡,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寫作。快速的瀏覽式的閱讀,來不及在閃爍的光標下一個字一個字地去讀,沒有這種耐性,也沒有這種信賴。作為網絡寫作,他們甚至認為看得懂就可以了,句子對錯無關緊要。既然如此,讀者的仔細和緩慢也就太劃不來、太傻了。一掠而過最好,或者根本就用不著看。

就這樣,閱讀受到了傷害,進而又傷害了寫作本身。今天的讀與寫,形成了一種惡性循環。

一個時期,一個民族的語言狀態和言說方式,表現和印證了這個民族的特質,其內涵、情態、信心和力量等等,都從中顯現出來。這個民族是否認真,有無恒力和定力,有無追求的意誌,都能夠從集體的言說方式上得到表現。

語言的演進有一個過程。中國的新文學發展從白話文開始到現在,雖然受到大量翻譯作品的影響,經曆了不斷的演進和變化,但仍然植根於中國古代經典。它一路跟著新的社會發展下來,成為活的、變化的、躍動的和生長的,在一天天前進。它成了一個民族、一個時期最精練最靈活,也是最有生命力的表述和概括,是一個民族語言的牽引,是一個民族語言的奔跑。所以文學的語言直接影響到一個時期新聞的語言、一般的生活用語,甚至影響到公文寫作。相對枯燥刻板的公文是在文學語言的牽引下,緩慢而又謹慎地往前行走的,它需要在等待中接受最新的表述,包括一些詞的使用。

觀察中我們可以發現,一些傑出作家使用的句子和詞彙,以及他們的言說方式,大約需要兩三年的時間才到達一般的作家那裏;再過兩三年即到達新聞媒體和學生作文中;最後,又是兩三年之後,就開始出現在公文當中。這就是語言演進的大致軌跡。當然,再傑出的作家也要向民眾、向生活的各個方麵吸納語言,但是最終的概括和升華,是完成在他的手裏。

我的意思是說,網絡和繁雜的通俗劣質傳媒,破壞了一個民族在語言方麵的正常演進,造成了整整一代人、一個時期無法深入準確的表述,進而失語,對人們的心態和思考形成負麵影響,積成了實際生活中的創造障礙。因此,如何喚醒越來越多的人進入文學閱讀、理解文學閱讀,就成了整個民族的、至關重要的一件大事。

現在人人都痛感浮躁對人的傷害。無趣、寂寞,求助於網絡、電視等聲相製品,結果不僅沒有緩解這種症狀反而使其更加嚴重。刺眼的燈光效果,閃爍的光標,五光十色斑斑駁駁。可是它反襯了現實生活中的人,卻讓他們顯得更加灰頭土臉。要抱怨找不到對象,要做事沒有方向。不自覺地過去了一天,明天又接踵而至,一天一天就這麼消耗掉。而過去,我們有一杯茶、一本好書,幾乎什麼都有了。你現在試試看可不可以?大概不行。因為已經喪失了對書的感情,書太多了,讓人反感和要扔掉的書太多了。一句話,我們被淹沒在聲音和文字中,我們無法選擇也無力鑒別。我們的眼睛和耳朵都已經太疲勞。

我有一位朋友,他說苦於找不到好書。我送給了他一本,結果第二天讓我看到了一個疲憊而興奮的他。他說讀了一夜的書,說怎麼還有這麼好的書!可見真正找到了一本好書,讀進去,全部的想象空間被占滿和利用了,跟著書中的一切去設想去遊走,那種感覺真是好極了。他不是一個文學中人,一本小說卻能把他如此吸引。他現在正讀這本書的第三遍。可見人世間好書還是有的。

二十五年前省圖書館的朋友為我找來一本地質遊記方麵的書,結果給了我長久的快樂,至今還帶在身邊。那是“文革”時出版的書,它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在我看來都是美的,好極了;真正的藝術品,無比樸實,連同封麵和裝訂,處處優美。可見任何時候,好書都是有的。

關鍵是讀書要有個心情,有個方法,有個區別。不是對文學作品的語言文字評價高於一切,而是指它們需要完全不同的閱讀方式,就好比不同的食物需要不同的吃法一樣。讀文學作品,一般而言關注的重點不是它的情節,而是細節;不是中心思想之類,而是它的意境;不是快速掠過句子,而是咀嚼語言之妙;不是抓住和記住消息,而是長久地享用它的趣味。

一部作品裏沒有直接說出的話,所謂的話裏有話、隱在字裏行間的話,還有意味,都要品讀出來。文學閱讀就是還原作家創造那一刻的感慨、不安和興奮。文學作品主要不是讀故事、不是讀情節,而是在細節中流連,展開悟想。人是具有幽默感的,人能夠靠想象編織別人的生活。每個人都有實際生活經驗的支持,這在文學的閱讀中至關重要。這些能力不是受教育得來的,或者說主要不是受教育得來的,而是先天所具有的。這種能力或者在後來的教育中得到加強,或者被覆蓋、歪曲和喪失。所以我們常常可以看到這樣的現象:有人在進入大學或深造之前,是很能在好作品中感動的,這之後卻讀不懂了,變得不辨好歹了。

有一個從事哲學研究的朋友對我說出一個困惑,即現在有那麼多的小報網站、那麼多的信息傳遞渠道,我們接受的刺激已經夠多了,為什麼還要讀小說之類?這等於問文學何為、其存在的理由,當然是一個大問題。我仔細想了,對他說:你通過眼睛和耳朵去捕捉和了解的社會信息,它和文學閱讀還完全不是一回事。文學閱讀會讓你慢下來,以獲得文字和語言的快感。比較起一本絕妙的深沉的小說,你所看到聽到的那些信息和故事,它們還是直白、簡單多了;它們沒有獨特的想象力,表述上也不夠講究,顯得粗糙多了;而且好的文學作品的意境、它的細部,還要靠你自己去想象——這個過程就是再創造。你要靠自己去把死的文字喚醒,並把它們立體化、還原成鮮活的生活。聲像網絡不太需要那麼多的思想,你隻是“知道了”而已。文字的閱讀,一千個人讀,會因為每個人的教養資質不同、每個人的思想方法及性格的不同,產生一千個差異巨大的結果。還有,真正的文學作品是現實中不會重複的東西,它僅僅是一些極為個人化的虛構世界。這才是文學的魅力。文學的語言多麼講究,文學的意境多麼高遠;它的氣氛、它的人物,這一切是多麼的奇特。整個文字的帷幕後麵總是站立著一個人,這就是作者本身,一切的奇特都來自這個人。

人與人的差別是巨大的,這就是生命的神奇。

文學寫作和藝術創造是一種神秘的、不可思議的工作。它甚至不能靠集思廣益,不能搞群策群力;它隻能靠獨特的靈魂、特異的生命,靠生命在某一時刻的衝動和暴發。它的結果是不可替代的、個人的、永遠也不可能在這個世界上出現第二次的活的風景。一千個人能代表和再造莎士比亞和屈原嗎?當然不能。他們是不可以用智慧交換,也不可以用技術再生的。

隨著年紀的增長,我越來越願意買精裝的書,最好是全集。我覺得那麼偉大的靈魂、那麼好的藝術和思想,就應該用最好的包裝把它保護起來打扮起來。大套書擺在那兒,不是為了排場為了好看,而是要從頭看下來,以了解這個人的靈魂深處,了解一些轉折,看他一生對這個世界有多少感情。暢銷書作家為什麼總是少一些價值?就因為比較起來,他們對我們這個世界沒有感情,他們不牽掛我們的生活,不牽掛我們數千年的曆史,也不牽掛我們的未來。麵對全集,由於時間的問題,可以一邊翻一邊看,粗讀細讀不一。一部全集,就是一條生命的長河。我們有可能知道這個人是怎麼生活的,怎樣從少年到青春、到壯年、到晚年——他剛進入這個世界的時候,心靈狀態是怎樣的,到了青年、壯年時,又有多大的創造力,到了晚年有沒有垂死的絕望、思想是否清新,等等。這等於回憶自己的過去,認定自己的現在,想象自己的未來,看看偉大的人物,看他們當年與自己的時代是怎樣產生摩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