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德皇帝其實是沒有微服出訪的習慣的。
這一次會出了皇城一路逛到了護城河邊也算是相當的心血來潮了,偷偷跟在身後的護衛們也捏了一把汗,皇上年事已高,萬一有個萬一,他們可都是要全家陪著掉腦袋的。
然而今天大概真的是走了不知道什麼運,就在皇帝看上去逛的心滿意足打算打道回府的時候,護城河那頭傳來了相當響亮的“噗通”一聲,接著那一帶的百姓就沸騰起來了。
政德皇帝今天逛的很滿意,建國這些年,京城經過多少風雨,終於展現出如今的欣欣向榮,這讓他龍心大悅,充滿了成就感。所以,對於今天這最後的插曲,他也相當的感興趣。抬頭看看,確定方向,向著熱鬧產生的地段走去。一旁早已有護衛先行來到了護城河邊,看著百姓圍觀一個落水的少年,卻沒有人去救他,因為這個少年顯然在河裏挺自在。就不知為什麼會選擇在護城河裏遊泳了。
一會兒,在河心紮猛子的少年一個深潛,很快就出現在岸邊,一手緊緊攢著,另一手單臂摳著挺滑溜也挺高的河岸爬了上來,靈活的像某種動物。這讓混在人群裏的十八路禁軍總領王延大皺眉頭。雖然京城的護城河不會像皇城的那樣深,河岸坡度也相對比較平,但是就這樣容易的讓個孩子爬上爬下未免也太不可思議。他決定回去要把京城太守李繪找來好好研究下這個工程問題。
而這邊,政德皇帝已經踱到了剛爬上岸的少年身邊。或許是因為他身上那種自然的尊貴威嚴的氣勢,少年停下了擰衣服的舉動,抬起頭,烏黑的眼珠子直直的望向眼前的……老爺爺?
“你剛才是下去撈那個東西嗎?”指指少年攢著的右手,做了這麼多年皇帝了,一些簡單的推斷早就已經是生活習慣。
“啊?哦。是啊。”少年眨眨眼,有點摸不透眼前華服的老人是要做什麼。
“是什麼?”難得的,政德皇帝那一點點很薄弱的好奇心被這孩子戒備的眼神勾了起來。
“啊?這是我的!沒偷沒搶!我要拿去買書的!”手裏攢著的是一文錢,今天到處找遍唯一還遺落下來的一文錢。
“買書?”皺皺眉頭,眼前的孩子衣服雖不至於到襤褸,可也幾乎差不多了,尤其是剛才還在水裏泥裏一番折騰,真不知那樣深的河,他是如何把那小小的銅板撈起來的。
“對啊,我要去學堂讀書的,這是我買書的錢。我娘親給的!”不是偷也不是搶來的。雖然實際上娘親給了有一百文來讓他付學費,但是誰讓夫子正好這三天告假,身邊那麼多錢,集市裏那麼多好玩的好吃的,所以錢會慢慢不見了也是正常的吧……不過今天夫子回來了,就算編謊話也不能一文錢也拿不出,所以這一個銅板可是最後的希望了,希望夫子會相信他說的家裏已經好幾天揭不開鍋了……
再皺眉,政德皇帝仔細看看眼前孩子的臉色,黃不黃白不白的,在河泥裏滾了這一圈更加看不出來,身材看上去有點瘦弱,但顯然實際上不是——這從剛才他在河裏的情況就看得出來,衣服很破了,手裏攢緊了那一文錢,眉頭都快打起結來,眼神卻很淩厲。莫名的,政德皇帝就想起了自己小時候,村頭經常和自己打架的二牛,也就是後來的開國將軍李顯,可惜,建國不多久,這位功勳卓著的悍將就被以巨貪之罪處死,一家五十六口殺的殺,充軍的充軍,現在在京裏就算想看一張和他相似的臉都看不到了。雖然說政德皇帝明白那是不可避免的,並且當時的旨意乃至追查的意思都是自己下令,然而,在國家穩定了這些年以後,他還是會思念起這些老朋友。是的,他是思念他們的,那些為了新國家根基穩固而被以這樣那樣罪名或殺或發配的、曾經跟著他打天下的老朋友們。他甚至不會害怕他們的冤魂來找自己算賬。他相信他們也明白他的決定,而且,如果真的來找他算賬,這麼多年了,幾個兒子都老大不小整天惦記自己的王位了,找就找吧,或者被他們勾去黃泉下,打罵過之後說不定還能開開心心和最初時候一樣吧,那樣的話,反而隱約有了一絲期待。
“你有事嗎?沒事我走了。”少年顯然不願意再多等下去,看著眼前的老人家突然開始發呆,他脫下了身上的長衫擰著,繞了開去,長衫下月白的小褂也被泥水蹭的黃黃黑黑的,濕透了,滴著水,擰也擰不幹的樣子。
政德皇帝突然就心酸了。一把拉住少年,從自己袖子裏掏出一張銀票——那是出門前王延硬塞給自己的,都沒看是多少錢,不過應該不會太少——把銀票塞到少年手裏,道:“這個給你,好生置辦些衣物,買些書,好好做個讀書人。莫再要為了一文錢拚死拚活了。來年春闈秋試,切莫要錯過。”說罷,轉身,瀟灑的飄走,還順帶強壓住心頭那一陣酸楚的湧動:“果然是年紀大了啊,容易感傷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