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尋常的喪事,這也不是沉鬱的悲哀,這正像是大地震要來,或黎明將到時充塞在天地之間的一瞬間的寂靜。
生死,肉體,靈魂,眼淚,悲歎,這些問題與感覺,在此地似乎太渺小了,在魯迅的死的彼岸,還照耀著一道更偉大,更猛烈的寂光。
沒有偉大的人物出現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因魯迅的一死,使人自覺出了民族的尚可以有為,也因魯迅之一死,使人家看出了中國還是奴隸性很濃厚的半絕望的國家。
魯迅的靈柩,在夜陰裏被埋入淺土中去了;西天角卻出現了一片微紅的新月。釣台的春晝
因為近在咫尺,以為什麼時候要去就可以去,我們對於本鄉本土的名區勝景,反而往往沒有機會去玩,或不容易下一個決心去玩的。正唯其是如此,我對於富春江上的嚴陵,二十年來,心裏雖每在記著,但腳卻沒有向這一方麵走過。一九三一,歲在辛未,暮春三月,春服未成,而中央黨帝,似乎又想玩一個秦始皇所玩過的把戲了,我接到了警告,就倉皇離去了寓居。先在江浙附近的窮鄉裏,遊息了幾天,偶而看見了一家掃墓的行舟,鄉愁一動,就定下了歸計。繞了一個大彎,趕到故鄉,卻正好還在清明寒食的節前。和家人等去上了幾處墳,與許久不曾見過麵的親戚朋友,來往熱鬧了幾天,一種鄉居的倦怠,忽而襲上心來了,於是乎我就決心上釣台訪一訪嚴子陵的幽居。
釣台去桐廬縣城二十餘裏,桐廬去富陽縣治九十裏不足,自富陽溯江而上,坐小火輪三小時可達桐廬,再上則須坐帆船了。
我去的那一天,記得是陰晴欲雨的養花天,並且係坐晚班輪去的,船到桐廬,已經是燈火微明的黃昏時候了,不得已就隻得在碼頭近邊的一家旅館的樓上借了一宵宿。
桐廬縣城,大約有三裏路長,三千多煙灶,一二萬居民,地在富春江西北岸,從前是皖浙交通的要道,現在杭江鐵路一開,似乎沒有一二十年前的繁華熱鬧了。尤其要使旅客感到蕭條的,卻是桐君山腳下的那一隊花船的失去了蹤影。說起桐君山,卻是桐廬縣的一個接近城市的靈山勝地,山雖不高,但因有仙,自然是靈了。以形勢來論,這桐君山,也的確是可以產生出許多口音生硬,別具風韻的桐嚴嫂來的生龍活脈。地處在桐溪東岸,正當桐溪和富春江合流之所,依依一水,西岸便瞰視著桐廬縣市的人家煙村。南麵對江,便是十裏長洲;唐詩人方幹的故居,就在這十裏桐洲九裏花的花田深處。向西越過桐廬縣城,更遙遙對著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巒,這就是富春山的山子山孫了。東北麵山下,是一片桑麻沃地,有一條長蛇似的官道,隱而複現,出沒盤曲在桃花楊柳洋槐榆樹的中間,繞過一支小嶺,便是富陽縣的境界,大約去程明道的墓地程墳,總也不過一二十裏地的間隔。我的去拜謁桐君,瞻仰道觀,就在那一天到桐廬的晚上,是淡雲微月,正在作雨的時候。
魚梁渡頭,因為夜渡無人,渡船停在東岸的相君山下。我從旅館踱了出來,先在離輪埠不遠的渡口停立了幾分鍾。後來向一位來渡口洗夜飯米的年輕少婦,弓身請問了一回,才得到了渡江的秘訣。她說:“你隻須高喊兩三聲,船自會來的。”先謝了她教我的好意,然後以兩手圍成了播音的喇叭,“喂,喂,渡船請搖過來”地縱聲一喊,果然在半江的黑影當中,船身搖動了。漸搖漸近,五分鍾後,我在渡口,卻終於聽出了晰呀柔櫓的聲音。時間似乎已經入了西時的下刻,小市裏的群動,這時候都已經靜息,自從渡口的那位少婦,在微茫的夜色裏,藏去了她那張白團團的麵影之後,我獨立在江邊,不知不覺心裏頭卻兀自感到了一種他鄉日暮的悲哀。渡船到岸,船頭上起了幾聲微微的水浪清音,又銅東的一響,我早已跳上了船,渡船也已經掉過頭來了。坐在黑影沉沉的艙裏,我起先隻在靜聽著柔櫓劃水的聲音,然後卻在黑影裏看出了一星船家在吸著的長煙管頭上的煙火,最後因為被沉默壓迫不過,我隻好開口說話了:“船家!你這樣的渡我過去,該給你幾個船錢?”我問。“隨你先生把幾個就是。”船家的說話冗慢幽長,似乎已經帶著些睡意了,我就向袋裏摸出了兩角錢來。“這兩角錢,就算是我的渡船錢,請你候我一會,上山去燒一次夜香,我是依舊要渡過江來的。”船家的回答,隻是恩恩烏烏,幽幽同牛叫似的一種鼻音,然而從繼這鼻音而起的兩三聲輕快的咳聲聽來,他卻似已經在感到滿足了,因為我也知道,鄉間的義渡,船錢最多也不過是兩三枚銅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