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鬱達夫著作精選(4)(2 / 3)

“你!你醒了麼?”

他點了一點頭,笑微微的回答說:

“醒了。便所是在什麼地方的?”

“我領你去罷。”

他就跟了她去。他走過日間的那條夾道的時間,電燈點得明亮得很。遠近有許多歌唱的聲音,三弦的聲音,大笑的聲音傳到他耳朵裏來。白天的情節,他都想出來了。一想到酒醉之後,他對那侍女說的那些話的時候,他覺得麵上又發起燒來。

從廁所回到房裏之後,他問那侍女說:

“這被是你的麼?”

侍女笑著說:

“是的。”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大約是八點四五十分的樣子。”

“你去開了賬來罷!”

“是。”

他付清了賬,又拿了一張紙幣給那侍女,他的手不覺微顫起來。那侍女說:“我是不要的。”

他知道她是嫌少了。他的麵色又漲紅了,袋裏摸來摸去,隻有一張紙幣了,他就拿了出來給她說:“你別嫌少了,請你收了罷。”

他的手震動得更加厲害,他的話聲也顫動起來了。那侍女對他看了一眼,就低聲的說:

“謝謝!”

他直的跑下了樓,套上了皮鞋,就走到外麵來。

外麵冷得非常,這一天大約是舊曆的初八九的樣子。半輪寒月,高掛在天空的左半邊。淡青的圓形蓋裏,也有幾點疏星,散在那裏。

他在海邊上走了一回,看看遠岸的漁燈,同鬼火似的在那裏招引他。細浪中間,映著了銀色的月光,好像是山鬼的眼波,在那裏開閉的樣子。不知是什麼道理,他忽想跳入海裏去死了。

他摸摸身邊看,乘電車的錢也沒有了。想想白天的事情看,他又不得不痛罵自己。

“我怎麼會走上那樣的地方去的?我已經變了一個最下等的人了。悔也無及,悔也無及。我就在這裏死了罷。我所求的愛情,大約是求不到的了。沒有愛情的生涯,豈不同死灰一樣麼?唉,這幹燥的生涯,這幹燥的生涯,世上的人又都在那裏仇視我,欺侮我,連我自家的親弟兄,自家的手足,都在那裏排擠我到這世界外去。我將何以為生,我又何必生存在這多苦的世界裏呢!”

想到這裏,他的眼淚就連連續續的滴了下來。他那灰白的麵色,竟同死人沒有分別了。他也不舉起手來揩揩眼淚,月光射到他的麵上,兩條淚線,倒變了葉上的朝露一樣放起光來。他回轉頭來看看他自家的又瘦又長的影子,就覺得心痛起來。

“可憐你這清影,跟了我二十一年,如今這大海就是你的葬身地了,我的身子,雖然被人家欺辱,我可不該累你也瘦弱到這步田地的。影子呀影子,你饒了我罷!”

他向西麵一看,那燈台的光,一霎變了紅一霎變了綠的在那裏盡它的本職。那綠的光射到海麵上的時候,海麵就現出一條淡青的路來。再向西天一看,他隻見西方青蒼蒼的天底下,有一顆明星,在那裏搖動。

“那一顆搖搖不定的明星的底下,就是我的故國。也就是我的生地。我在那一顆星的底下,也曾送過十八個秋冬,我的鄉土啊,我如今再也不能見你的麵了。”

他一邊走著,一邊盡在那裏自傷自悼的想這些傷心的哀話。

走了一會,再向那西方的明星看了一眼,他的眼淚便同驟雨似的落下來了。他覺得四邊的景物,都模糊起來。把眼淚揩了一下,立住了腳,長歎了一聲,他便斷斷續續的說:

“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

“你快富起來!強起來罷!

“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裏受苦呢!”春風沉醉的晚上

在滬上閑居了半年,因為失業的結果,我的寓所遷移了三處。最初我住在靜安寺路南的一間同鳥籠似的永也沒有太陽曬著的自由的監房裏。這些自由的監房的住民,除了幾個同強盜小竊一樣的凶惡裁縫之外,都是些可憐的無名文士,我當時所以送了那地方一個Yellow Grub Street黃種人寒士街。的稱號。在這Grub Street裏住了一個月,房租忽漲了價,我就不得不拖了幾本破書,搬上跑馬廳附近一家相識的棧房裏去。後來在這棧房裏又受了種種逼迫,不得不搬了,我便在外白渡橋北岸的鄧脫路中間,日新裏對麵的貧民窟裏,尋了一間小小的房間,遷移了過去。

鄧脫路的這幾排房子,從地上量到屋頂,隻有一丈幾尺高。我住的樓上的那間房間,更是矮小得不堪。若站在樓板上升一升懶腰,兩隻手就要把灰黑的屋頂穿通的。從前麵的巷裏踱進了那房子的門,便是房主的住房。在破布洋鐵罐玻璃瓶舊鐵器堆滿的中間,側著身子走進兩步,就有一張中間有幾根橫檔跌落的梯子靠牆擺在那裏。用了這張梯子往上麵的黑黝黝的一個二尺寬的洞裏一接,即能走上樓去。黑沉沉的這層樓上,本來隻有貓額那樣大,房主人卻把它隔成了兩間小房,外麵一間是一個N煙公司的女工住在那裏,我所租的是梯子口頭的那間小房,因為外間的住者要從我的房裏出入,所以我的每月的房租要比外間的便宜幾角小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