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牛刀初試(1)(1 / 3)

天祐五年(公元908年)初春。

已經是後半夜了。紛紛揚揚的大雪蓋住了原野,蓋住了城市,近處的房屋隻剩下模糊的輪廓,光禿禿的樹枝象饑餓的孤魂野鬼,靜靜地戳在昏暗蒼涼的天空。城外,突然傳來幾聲淒厲的狼嚎,城內,誰家樹上的貓頭鷹嘎嘎嘎地幹笑。一會兒,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或許是厭惡這世界太靜,北風又發開了脾氣,嗚嗚地怪叫著,抓住大把大把雪團,固執而癲狂地撲打著門窗,迫使門窗發出吱吱嘎嘎地哭泣。

潞州城頭,借著雪光,隱隱約約可以聽見隨風翻卷的旌旗,發出淅淅索索的聲音。仔細瞧瞧,那已經無法再叫做“旗”——早已被燒成了片,撕成了縷。旗上繡的字也無法分辨。旗下,守兵們站的,坐的,臥的,東倒西歪,什麼樣的姿勢都有。他們懷裏,都抱著一件兵器。他們身上的鎧甲,和他們手中的兵器一樣,全都缺了豁,斷了角,失去了本來的鮮亮。一個傷兵用手扶住腿,慢慢地蜷,蜷,鎧甲上黑紅的血痂掉下來,像褲腿上掉下一塊泥巴。旁邊的問:“疼嗎?”“疼啊。你不疼?”“咋不疼?你問問,有口氣的,哪個不疼?”“要是肚子裏能見點吃食,疼就好忍點。”“作夢!哪裏弄糧食去?連老鼠都弄不到了!”“按節令,野菜都有半寸高了吧……”“求求你們”,另一個聲音,像遊絲,細得一掐就斷,“別說了。越說越餓,越說越……”

城下。“梆——梆梆!”一個打更的老兵搖搖晃晃地走過來,身後兩行歪歪斜斜的腳印,被大風掃著,被大雪埋著,越遠越模糊。“平安——無事嗷——”叫聲蒼老,嘶啞,沒有後音,就像被獵人的夾子夾住的山雉那絕望的鳴叫。他被什麼絆了一個趔趄,彎下腰,一摸,又是具屍首。他“咳”了一聲,“死了好,死了好!

死了再不挨餓,再也不用打呀殺呀的!”剛要離開,一想,“老兄,我得把你朝牆跟前挪挪,省得再絆了別人。”他放下打更的梆子,繞到死人腳前,撈起雙腳,想轉個半圓,把屍首順牆放好。誰知那死人挨地的衣服和地上的冰凍在一起,拉不動。他一用力,屍體的褲管撕裂了,摔得他屁股著地,仰麵朝天,好半會兒起不來。“嗷,老嘍,腿腳不靈便了!”歇了一會,他慢慢翻過身,爬起來,發現死人腿上的肉沒了,露出了刺眼的白骨,褲腰旁邊,一堆腸子,早已凍硬了。“唉,佛家以肉飼虎,你拿自己的肉救窮人,都是好人,好人!”他把僅剩的半截褲管拉平,又從旁邊刨了一堆雪,蓋在屍首上,像個墳堆的樣子。他熟練地做完這一切,拍拍身上的雪,拾起梆子,剛要走,忽然,旁邊不遠,一個雪堆動了一下,又一下。他以為自己的眼睛花了,抬起袖管,使勁擦擦,再看,“是,是個活物。”他想,“是隻狗吧?”他有些興奮,“要是狗,那可燒了高香了,十幾天不愁口糧了!”

他顛顛地跑到跟前,腿腳也好像利索了許多,彎腰刨開了雪,是個小孩!還活著!

他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嗨,咋是個小孩呢!人要倒黴,喝涼水都塞牙……”他像小偷一樣朝四邊看看,沒人,“走吧!”抬腿剛要溜,心裏卻突然像刀攪似的疼:這,這是條命呀!怎麼能見死不救呢!他罵自己:“你怨老天不公,逼你中年喪妻,老年喪子,今兒個,老天送你個寶貝孫子,你卻不要,這不是造孽麼?”他咬咬牙,把孩子從雪裏拉出來,拍拍他身上的雪。這孩子看起來有七八歲,小臉凍得煞白煞白,沒有一點血色。衣衫單薄,破爛得認不出個樣子,缺前襟,短褲腿,肚臍和半個屁股露在外邊。他又猶豫了:“我拿什麼養活他?就算養大了,他認不認我這個爺爺?”馬上,他又奇怪自己怎麼有這個想法——世道動亂,天災人禍,戰死的,餓死的,病死的,數不勝數,有幾個純種的家?孤兒找新媽,寡婦進新家,早就成了當今世上最常見的事,也是最幸福的事,誰還管後來認與不認?就說晉王,收養了多少義兒?我們的將軍李嗣昭也是義兒,他對晉王多麼忠誠!想到這裏,他解嘲似地咧咧嘴,也堅定了要救孩子的心理。他把孩子搖搖,沒醒,摟在懷裏暖了一陣,還是沒醒。他想,得趕緊把孩子弄到自己住的地方,要不,連自己也要凍死在這兒。可是,他老嘍,怎麼也抱不動這個骨瘦如柴的孩子。想了想,他左手拿起梆子,騰出右胳膊插到孩子腋下,半抱半拉,還是不行。他真恨自己,這麼個小事也幹不好!正罵自己,忽然靈機一動,脫下棉袍,把孩子裹住,放在雪地上,抻出兩隻袖子,用腰帶的一頭係上,另一頭拴到自己腰上,拖著走。雖說有點沉,棉袍也可能玩完,終究能拉回去。他為自己的聰明驕傲——又能拖著孩子,又不耽誤打更!他像孩子一樣狡黠地做了個鬼臉,從地上拾起起梆子,“梆——梆梆”,使勁敲了三下。

風雪裏,他又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去。城裏,又傳來“梆——梆梆”的打更聲。

“平安無事嗷——”這聲音,依然是那樣蒼老,嘶啞,沒有後音……

晉陽。晉王病榻前,一字排開坐了三個人——監軍張承業、蕃漢都知兵馬使李克寧、突騎左右軍使李嗣源。公子李存勖半跪著,用湯勺舀了半匙人參燕窩粥,在碗邊上刮了兩下,送到晉王嘴邊。晉王輕輕推開,嘴張了幾張,要說什麼,一口痰湧上來,嗆得他咳嗽了好一陣。存勖急忙把湯勺放到碗裏,騰出手來在晉王的胸脯上輕輕地搓拂。張承業轉過稍高而略顯單薄的身子,撩起袍角擦眼淚,那眼淚似乎把清臒的臉龐洗得更加蒼白。李嗣源身材壯碩,臉色紅潤,深邃的目光中略顯出一絲憂鬱。他拾起身子,似乎要做什麼,卻什麼也沒做,又坐下來。“近日,皇上,皇上在,哪裏?”晉王問。四人麵麵相覷,都沒敢說什麼,有些情況,他們也不是十分清楚。但是,他們都很清楚,晉王的病,就是因為朱溫殺了唐昭宗立13歲的輝王為唐哀帝引起的。事實上,在晉王病中,朱溫已經篡唐登基,改國號為“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