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認識莫尼卡的時候兩人就爭論了很長時間。那時他的父親還沒有去世,還沒有留給他遺產讓他買下大羅素街上大英博物館對麵的冥玄書店。那時他幹過各種臨時工,整天垂頭喪氣。是莫尼卡幫了他的大忙,把他從漫浸全身的黑暗心情中帶了出來。他倆都住得離荷蘭公園不遠,在1962年的夏天,他們幾乎每個星期天都要去那兒散步。那時他二十二歲,已經完全沉迷於榮格宣揚的那種基督教神秘主義的古怪流派。
她則看不起榮格,很快就開始貶低他的所有想法。她從來沒能說服他,但她很快就讓他頭腦混亂了——又過了六個月,他們就同居了。
那天天氣真是悶熱得要命。
他們坐在自助餐廳的陰涼處,遠遠地看著一場板球比賽。離他們很近的地方有兩個女孩和一個男孩坐在草地上,用塑料杯喝著橙汁。一個女孩膝上放了一把吉他。她放下杯子,開始彈奏,一邊用一種高曼的聲音唱起一支民謠。格羅高爾便試著想聽清歌詞。在他還是大學生的時候,他一直喜愛傳統的鄉村音樂。
“基督死了。”莫尼卡呷了一口茶,“宗教死了。1945年,上帝也被殺死了。”
“祂還會複活的。”他說。
“別這麼想了。宗教是恐懼的產物。知識可以消除恐懼。人們不再恐懼的時候,宗教也就消亡了。”
“你是說,這些天來人們不再恐懼了嗎?”
“你誤解了我的意思,卡爾。”
“那你認為基督這個形象是怎麼創造出來的?”他換個話題問她,“這又對基督徒意味著什麼?”
“這跟拖拉機和馬克思主義者的關係是一樣的。”她答道。
“但是什麼是先出現的呢?是人們要創造一種宗教的念頭,還是基督這個人的真實存在?”
她聳聳肩:“非要我說,那就是基督的真實存在。耶穌隻不過是一個組織反抗羅馬人的猶太搗亂者罷了。後來他就獲罪,釘在十字架上。我知道的就這些——我想這也夠了。”
“一個偉大的宗教的來曆不可能這麼簡簡單單。”
“如果人們需要這種宗教的話,他們就一定會給它安一個靠不住的開頭。”
“這恰恰是我的觀點,莫尼卡。”他雙手一攤,伸到她麵前,她的身子略微欠了欠,“基督形象的創造是在基督這個人之前的。”
“喔,卡爾,別說了。基督是在基督形象的創造之前的。”
有一對情侶走過他們身邊,在他們爭論的時候瞥了他們一眼。
莫尼卡注意到了他們,她沉默不語了。她站起身,他也站起身。不過她搖搖頭:“我要回家了,卡爾,你待在這兒吧。我過幾天再來找你。”
於是他看著她沿著通往公園門口的寬闊的甬道漸行漸遠。
第二天,他在下班回家時收到了一封信。信是她寫的,她一定是在昨天和他分別之後寫的,寫完又馬上投了出去。
親愛的卡爾:
或許你也看出來了,我們的交談對你幾乎沒起什麼用。你好像隻聽見了我的聲調和說話的節奏,卻沒有留意我倒底是想和你交流什麼東西。你太敏感,沒法弄懂談話的內容,卻能看出說話人的心情,是愉快,或者憤怒,或者別的什麼心情。所以我隻好給你寫信,試著讓你明白我的觀點。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總是反應那麼強烈。
你犯了一個錯誤。你認為基督教是在耶穌死後到福音書寫成之間的幾年裏發展起來的。可是基督教的觀點並不是新的,隻有這個名字是新的。基督教隻不過是西方邏輯學和東方神秘主義彙合和交配之後的變形。看看過了這麼多世紀,基督教是怎麼變化的吧,它不斷修正自己以適應新的時代。基督教隻不過是古老的神話和哲學的混和體。所有的福音書都隻是重複了關於太陽的神話,又斷章取義地混進去一些希臘人和羅馬人的觀點。即使是在二世紀,還有猶太學者在揭露指責它的這種混雜!他們指出了基督的神話和各種太陽神話的驚人相似之處。那些神奇的事情,並不是基督徒們自己編造的,隻是從這些神話中東抄一件西抄一件罷了。
還記得嗎,維多利亞女王時代有許多年老的作家都說過,柏拉圖也是一個基督徒,因為他更早表述了基督教的思想?基督教的思想!基督教隻是裝載了公元前諸世紀裏早已流行的一些觀點。馬可·奧勒利烏斯又豈不是個基督徒?他寫的東西可都是屬於西方哲學的傳統流派的。這就是為什麼基督教能在西方——而不是東方——流行的原因啊。你本來就該是個堅持自己偏見的空頭理論家,不該是個精神病學家。你的同道中人榮格也一樣。
想辦法拋棄所有這些病態的無稽之談吧,讓你的腦子幹淨一點,這樣你才能更勝任你的工作。
莫尼卡
他把信揉成一團,扔到一邊。後來,那天晚上他不禁想再看一遍,但他終於還是忍住了。
約翰在河水中直起身子。許多艾賽尼人站在岸上望著他。格羅高爾也低頭看著他。
“不,約翰,我不能這樣做。”
施洗者咕噥道:“你必須這樣做。”
格羅高爾渾身顫抖著走進了河水中,站到施洗者的身邊。他感到有些頭暈。他站在那裏還是不住地顫抖,不能動彈。
他的腳突然在河底岩石上滑了一下。約翰趕緊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讓他站穩身子。
澄徹的天空中,太陽升到了最高點,正灼燒著他的頭。
“伊瑪諾爾!”約翰突然大喝道,“神的靈就在你身上!”
格羅高爾動了動嘴,沒說什麼。他輕輕搖了搖頭。他的頭正在作痛,他幾乎什麼都看不清。自從他到這兒之後,他的偏頭痛第一次發作了。
他難受得想吐。約翰的聲音聽來是那麼茫遠。他的身子在水中晃晃悠悠。在他快要跌倒在施洗者腳邊時,眼前的一切都繞著他旋轉起來。他感覺約翰又一次抓住他,又聽見他自己竭盡全力地說:“約翰,給我施洗吧!”然後有水流進了他的嘴和喉嚨。他咳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