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夏至(1 / 3)

清晨,善者

近來奇怪,很早就醒,兩個星期來時間總是固定在清晨四點五十七分,有幾次甚至準確到了秒針。睜開眼睛,就感覺清醒已久,並且心裏彌散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哀痛,據說此乃憂鬱症的典型征兆——夢境的床單撤空,我瞬間跌回現實的馬廄,並被粗糙的草梗刺痛臉頰。把頭埋進枕席,我掙紮了一會兒,試圖擺脫壞情緒。快四十歲,以為自己不惑,可我還是不能很好控製體內的化學。是啊,情緒問題往往能具體到化學配方,如同愛情也是多巴胺、加壓素和醋酸催產素的交互作用產物。

今天的傷感可以找到仿佛中的理由。看日曆,今天夏至。晝夜交替,歲月中的音樂家彈奏黑白琴鍵;現在節奏慢下來,他在白色的鋼琴鍵上用力敲出一個音符並等待長長的回音……這便是夏至,這一天,北半球的白天最長。似乎並不重要的節氣,但它讓我想起亡友:葦岸,優秀的散文作家,過世之前,他正在寫作《二十四節氣》。

選擇一個固定的地點觀察節氣的變化,他注意晝夜的長短、日影的高低、土壤裏的水汽和莊稼長勢。開篇他這樣描寫立春:“能夠展開旗幟的風,從早晨就刮起來了。在此之前,天氣一直呈現著衰歇冬季特有的凝滯、沉鬱、死寂氛圍。這是一種象征:一個變動的、新生的、富於可能的季節降臨了。外麵很亮,甚至有些晃眼。陽光是銀色的,但我能夠察覺得出,光線正在隱隱向帶有溫度的穀色過渡。物體的影子清晰起來,它們投在空闊的地麵上,讓我一時想到附庸或追隨者並未完全泯滅的意欲獨立心理。天空已經微微泛藍,它為將要到來的積雲準備好了圓形舞台。但曠野的色調依舊是單一的,在這裏顯然你可以認定,那過早的蘊涵著美好諾言的召喚,此時並未得到像回聲一樣信任的響應。”

大地的律動如此細微,唯專注而敏感的心才能聆聽。葦岸的散文讓浮躁如我者自慚形穢。他傾注那麼多的耐心和深情,緩慢醞釀文字,可惜《二十四節氣》並未完成,他寫了五個節氣,止筆於“穀雨”——因為,沒有來得及為“夏至”做好時間和素材上的準備。葦岸走的時候三十九歲,拿節氣作比,恐怕相當於人生的夏至,從春到冬、從純真到滄桑的中途,他活到最漫長的明亮白晝。正好,也恰恰我此時的年紀。

比之曾經,我能否更貼切地體會他當時的心境?年長十歲的兄長,我目睹他告別世界的堅強、掙紮和漸漸的無助,目睹他懷疑之後依然深懷的感恩。葦岸善良而執拗,他有羊一樣狹長的臉和向悲劇傾斜的命運,骨灰也歸宿於青草。清貧,孤單,謹慎,勤奮,自我克製,他一生都保持著窮孩子的好品德;這個素食者、完美主義者、倡導環保與熱愛讀書的人,他還有那麼多的懷戀與願望,臨終卻是無妻無子,肝癌帶來的劇痛使他躺在床上都不能獲得任何一個角度稍感舒適的睡姿。生活,總是讓人帶著模糊的動力去愛,去憧憬,去創造……所謂理想,明明是和天堂簽好的合同,但又為什麼,轉眼卻作為一張賣身契把人變賣到地獄?

葦岸的自律幾近苛求,他很容易自我責懲;作為素食主義者,他在道德反芻裏咀嚼和消化,以使自我塑造更趨近完美。在一種紀律性的人生裏,遭遇的奇跡是否非常有限,自由從而也失去所向披靡的內力?他讓自己像指南針一樣信仰堅定,也像幹淨的動物標本一樣告別腥膻……品德清涼的葦岸啊,這是繁盛之夏,你卻帶來一種令我生寒的深秋預警。因為,我看到一個人如何被自己的美德所滋養,又如何終生被自己的美德所剝削。

我總覺得,過分嚴格地區分美與醜、善與惡,易於形成審美上的局限——當然它們之間涇渭分明,混淆兩者,我們就會喪失基礎的衡量標準;但同時,兩者存在秘密的交集,對這個交集的發現和承認,是對世界更高的認識境界,也是我們對自己更有價值的寬容。比如愛的美好和恨的醜陋之外,我們或許可以持有更大勇氣,看到某些情境下,愛使人平庸且無助,恨卻捍衛著必要的個性與力量。邪惡中也有智慧,隻不過這是一種分外危險的能量,需要以非凡的膽識去提取。我願意達成妥協,放棄劍走偏鋒的殺傷力,去維護品德亮度與處世和諧,但這不意味著排斥所有陰影,似乎一絲一毫的灰塵都會嚴重地妨礙純潔——純潔,這個詞,暗示著容易失去質地的穩定性。以我的個人偏見看來,葦岸的嚴格多少有些絕對化,他是自己的戒尺,帶著不容修改的刻度和準則。為了維護正向的精神價值,他透支自己身體上能夠支付的成本。

其實,生命的悖論無所不在,遠比二元論複雜多變。一縷明亮的光線,既照耀我們,又映襯出周圍更為廣闊的黑暗。毒藥可能不僅僅包著糖衣而已,或許它本身就是讓人無法割舍的糖。太多東西,不能絕對依靠理念和理性,來簡潔地判斷、幹淨地分割、方便地取舍。但我又深深欽佩葦岸的堅持,感動於他內在與自願的犧牲傾向,那也是一種安靜的勇氣。是啊,那些誘惑,那些向往,那些閃耀光斑的理想,即使會變成突然的毒藥,誰又能忍住不去飲鴆止渴?即使幸福索要昂貴的代價,即使許諾有時會變成一場惡毒的玩笑,也總有什麼,值得,甚至永遠值得我們悲劇性地付出代價。

的確,一些方麵我與葦岸的觀念理解不同,我們曾相對認真地討論過。葦岸明朗、積極、質樸、慈悲,我和他相比,是不安分的,藏匿更多壞的因子。惡,何用之有?在絕對要求善的上帝麵前,惡,近於一種證明,證明我們能夠自我操控的一種能力上的象征。葦岸對我的價值取向質疑,並給予過委婉的批評。其實我了解自身的膽怯,了解自己如何時刻受製於來自宗教的震懾。所謂邪念,至少對我來說並非真正惡意,更像小小的挑釁,或是天性中對於即興戲劇的某種需要;並且,伴生邪念,我立即就會掠過信徒生理反應般的道德驚恐。這種潛在的驚恐,在於我不由自控地做出了條件反射式的肉體懺悔。本雅明曾說:所謂幸福,就是不受自我恐嚇而進入內心的深處——這種感觸我體會不多,或許說明,因為部分承認魔鬼的權利,包括承認魔鬼權利的合理性,我在接受不動聲色的日常性懲罰。

與葦岸的分歧起自定義上的偏差,或許也是我的問題所在。雖然認定善是人性中最值得稱頌的品質,但我也習慣於把它理解為無能為力的被動的美德;善本身的自重,難免使攜帶者體質虛弱……那害羞到怯懦的柔情。葦岸看到的,是善含而不露、恥於張揚的堅韌,正是這種內蘊力,當麵對黑暗,善者因無畏而不屑;在他的信念裏,惡的尖銳必輸於善的寬廣,像鐵在水的作用下生鏽。也正是由於葦岸以及和他一樣的人們,固執的堅守形成一種無形中的感召,使我反叛的離心力始終弱於吸力,不至陷於虛妄。

善者有其隱蔽的獲贈方式。我們發現,一個因愛意而顯得柔弱的人,的確易於受到傷害,遇挫中他也難以體會什麼積累;但是當磨難結束,他突然得到的意外遺產,遠比那些處心積慮的投機者所贏得的更為豐厚。

……漫遊在他所適宜的天國裏,青鳥就在葦岸的肩頭歌唱和睡眠。

上午,小織工

我想象伊甸園隻有一個季節,永久的盛夏。生於夏天,這是我的季節。各種綠,透澈或者稠濃。植物的友誼與愛,熱烈或含蓄。小謎語似的昆蟲:珠寶般的葉甲,琥珀色的蜻蜓;蟈蟈小提琴琴弓般的脛節,蛾子翅膀上的流蘇;包括不受待見的“臭大姐”都可愛無比,學名臭蝽,體色呈現堅不可摧的盾牌灰,它的遊絲細腿不停錯動,當我們用小棍撥弄,它的不安立即轉化為一種絕對鎮靜的方式:裝死……久久僵固身姿,仿佛一枚頗具威嚴感的小像章。鳥兒既歌且舞,我望著它們空中飛行的弧線出神;這時,灰喜鵲的到來有點小煞風景,它鳴音粗糲,節奏分明,好像誰慢慢踩動一架生鏽的老式縫紉機。

夏天,阿裏巴巴的寶庫打開大門——紛繁而至,那些秘藏炫人眼目。現在是上午九點,陽光溪水般明亮,幾乎聽得見相互碰撞時的清悅之音。我的心情愉快起來,品嚐著夏天,品嚐著果盤裏誘人的玫瑰香葡萄:甜蜜的非洲小乳房。

偶爾翻書,會在頁碼之間發現植物標本,多以花瓣為主,也有少量葉片——它們來自多久以前的夏天?鳶尾花的神秘之紫,已變成洇開的墨水色:淚滴下情詩的顏色。無名草的傘狀花序,顫抖中的小白花,永遠停滯在未破童貞的迷惘裏。野玫瑰的完美圓瓣,讓歐洲的都鐸王朝曾以此為硬幣圖案。還有那些樹葉,有的葉緣呈鋸齒形,有的邊線齊整如彎匕,還有的具有切刻般的剪紙效果。無論曾經的蠟質韌皮還是絲絨表麵,死都使它們流失了神采,變得幹枯扁平,易被收納,也更易破損。有意思的是,許多葉子無論是從單片輪廓還是從葉序排列,造型都近似樹;倘若製作葉脈書簽,用堿水泡去表麵基質,你會發現露出的清晰葉脈就是一棵秘咒般被藏起的樹。這就是穿越生死的傳遞,就是祖先的耳語、家族的紋徽,就是使命般的遺產和不被摧毀的記憶。葉脈書簽輕盈剔透,薄如蟬翼,它們伴隨我的閱讀,經曆一個個質若翡翠的夏天,盡管再也沒有汁液充盈其間……它們就像亡靈久居於掃墓者的回憶。

蟲鳴增加了季節的生動。許多昆蟲擅長歌唱,盡管體量小,但它們配備著比八音盒還精巧動聽的發音板。我小時候抓過一隻蟬,非常袖珍,北京話管它叫“伏天兒”。它趴在窗紗上,聲音嘶嘶的,有點像病人牙疼時往裏吸氣。叫得這麼輕,這麼害羞,這隻啞了嗓子的蟬……是少年,度不過變聲的青春,因為兩天後它就死了。奇怪,不知是記憶的加工還是想象的美化,我記得在自己掌心那具小遺體,仿由青銅打造,泛著隱隱鋼藍色,是尊武士的微雕。此時,窗外的合唱盛大無邊,尤以蟬持續的強音為最。高高低低的樹冠裏,蟬鳴的小馬達,傳送著帶電的發燙的夏天。我知道,苦行僧的蟬,每隔十餘年的地下生活,才有一次為期在兩周內結束的發情期。極盡渴求的身體顫動著,蟬仿佛以此反抗和摧毀貫穿漫長黑暗裏那禁欲中的宗教。

生命繁盛,所以這個季節裏到處都有屠戮,不過世界也因此滿懷生機。頻繁的生殺予奪,其中保持著不被道德觀束縛的大公正。對掠殺者而言,更不存在什麼殘忍的道德,一切都是恰切和均衡的,正義隻是在軟弱者看來麵目全非。

比如這隻胡蜂,薄得似有似無的翅膀神經質地振動,腰細得欲斷,使它的腹柄看上去幾近透明,而滑稽誇張的臀部,像火柴磷頭凸起並發亮。胡蜂把頭一次次探進地上的洞口,半個身子埋陷進去,直至采取倒立身姿……它一次又一次重複這個動作,看似不斷叩頭,看似一種虔誠朝拜,或許是正以獨特的方式處治它所必需的犧牲品。

最為神秘的殺手是蜘蛛。八條腿交錯抬升,它本身像個袖珍的精密機械;運用幾何智慧織就一張索命網,然後,它怡然地在自己的時鍾上坐等,計算隨之而來的謀殺。令我迷惑的,不僅是捕殺工具的玄妙,也並非擅長用毒者通常所攜帶的陰險感,我想那些不過是智力博弈——與獵物的體能存在差距時,獵手往往采取其他手段進行彌補。我驚訝於蜘蛛行刺從過程上看,並不顯凶殘,反而酷似極端的愛。

前不久在江西葛仙山旅遊時,我遇到一隻令人驚豔的蝴蝶撞上蛛網。停落草尖時,剛開始蝴蝶折合雙翼,隻有打開時,我才發現,它翅膀上的色彩非常古典,是青花瓷上那種幽寂的鈷藍釉。當我試圖近距離觀察,蝴蝶翩然起飛……直到,它突然停下,卻平展翅膀。停落時翅膀是否折疊,是判斷蝴蝶與蛾子的重要區別。青花瓷般優雅的蝴蝶之所以降尊失範,因為蜘蛛的詭計得逞了。

在此之前,蜘蛛一絲一縷編織它的愛網,體內激情從腹末紡器源源不斷噴射而出。它那麼沉默、那麼富於耐心地等待,縱過客紛紛,網上空空如也,亦不能使它位移——蜘蛛寧願在角落裏枯守,一副典型的癡情者形象。終於,迎來屬於它的美人,網絲的黏度使之無法脫身……在強烈的挽留和糾纏下,蝴蝶將永遠失去自由。隨之而來的一吻,更使蝴蝶無法背叛,它隻是蜘蛛純潔而貞烈的一日新娘。蜘蛛之吻所注入的,由毒素、消化酶和抗凝血素等組成,蝴蝶的心被徹底融化,所有抵抗意誌都迅速瓦解,液化的身體滿懷柔情,它是一個水做的愛人,準備好被蜘蛛享用。

掠食者咬住獵物脖頸,樣子就像肉欲狂歡中對愛侶的親吻;蜘蛛就這樣抱吻蝴蝶,吮吸它飽滿多汁的身體。親愛的,你不疼,不會留下殘渣,我會一點點地處理你的一切……那種態度,稱得上珍惜。你將完全溶解在我的體內,進入我的血液和細胞,這樣才算和全部的我在一起,我們難以再分彼此。你知道什麼是欲望嗎?欲望就是渴望消化對方。被我消化後,你隻會留下一對漂亮翅膀,那麼薄,還閃爍鱗粉,被風吹得噝噝作響。它將鑲嵌在我的網上,仿佛我的螯牙,仿佛我身體中那最重要的部分,曾經深深鑲嵌在你的體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