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人生的美麗與哀愁11(1 / 2)

憂鬱是一種微妙的滋味

每年12月,我都會把堆積半年的讀者來信,配合聖誕卡,一次回複。

由於信件集中,而且每封信我都細細看過,所以往往能見出那段時間年輕朋友的想法。譬如大前年,許多學生說不知為什麼活著,前年很多人抱怨不快樂,去年則有不少人談到自己的憂鬱。

為什麼一下子都用“憂鬱”這個詞?是不是它正流行?憂鬱不就是不快樂嗎?他們為什麼不寫“不快樂”呢?

想了好一陣子,我想通了,其實憂鬱和不快樂是不一樣的。

不快樂是直直地說,不快樂就是不快樂。憂鬱則是幽幽地說,那是形容不出的滋味,可能自己也說不上為什麼,隻是覺得心裏空空的,有一種失落的感覺。

其實我少年時也有過這樣的憂鬱,看什麼都有興致,也都沒興致;看什麼都有緣,又好像無緣。

怪不得有人形容“寂寞的十七歲”。少年時,明明是亮麗的、充滿生機的,在少年眼裏,卻帶了幾分寂寞,自己製造的寂寞。

記得那時,我念高中,常在假日一個人到烏來,沿著溪穀往深山走,然後坐在大石頭上,聽四周的水聲、風聲、鳥鳴聲,打開筆記本,寫幾句幽幽的小詩。

詩,我早忘了,但想必都是憂鬱、都是愁煩。

那時我也愛讀民國早期詩人的作品,像是俞君的——

似滔滔的水,舊愁棄我們去了。

似疊疊的山,新愁呢,向著我們來。

讀著讀著,覺得許多憂愁,確實四麵擁來,隻是愁什麼,又說不上。

怪不得辛棄疾的詞要寫“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想必古人到了少年時,也一樣會有這種說不出的憂鬱。

那時我也愛讀戴望舒的作品,寫他在雨巷看到一個美麗的女子,由身邊飄過,消失在迷離的雨中。

我覺得好美,覺得最美的愛就是那種若即若離的。

所以我也喜歡川端康成的作品《伊豆的舞女》,一個初識愁滋味的男孩子,在旅途中,遇見小小美麗的舞女,想親近,不敢,也沒機會;要忘,又忘不了。直到上了船,船遠了,才看見舞女在碼頭上揮動白色的手帕,心中湧起一種美麗的哀愁。

少年時的憂鬱,不就是一種美麗的哀愁嗎?那是因為身體成熟,想要脫離父母走向獨立,在離家時的依依不舍,與麵對新世界的怔忡之間,產生矛盾,產生哀愁。

但那哀愁之中又有壯闊,是“千山萬水我獨行”的自許,也是“風蕭蕭兮易水寒”的豪邁。

哪個年輕人沒有流浪的想法呢?他們喜歡武俠小說裏的俠客,喜歡日本的浪人武士,喜歡騎馬彎弓射大雕的英雄,喜歡在撒哈拉沙漠的三毛,喜歡登幽州台的陳子昂。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陳子昂不是也在無中生有,無中生憂嗎?

少年時的憂,就是無中生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