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訪談錄
訪問者張宜
時間:二○○四年三月二十三日
上午九點-十二點
地點:周有光先生在北京朝陽門內南小街的寓所整理、注釋:張宜
張宜:周老師,您好!今天是二○○四年三月二十三日。我現在是在周有光老師的家裏。我很榮幸能在這樣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裏訪談已經將近一○○歲的周有光先生。我要訪談的主題是文字改革和語文現代化。下麵請周老師談第一個問題:您是怎樣走上語言學研究道路的,您為什麼要從事語言學研究?
周有光:嗬嗬!我是一九二三年考進上海聖約翰大學。一九二三年到今年已八十一年了。我寫一九二三年(入學),人家都給我改成一九三二年--他們說我一定是寫錯了:沒有那麼早的!(笑)當時的中國大學教育很不發達。聖約翰大學是所教會學校,是中國最早的一所大學,可不是中國自己辦的。到我進聖約翰大學時,它的名氣大得不得了--全國第一選。那時報考聖約翰大學是最困難的。我考上了。一打聽(學費)要很多錢。(可)我窮得不得了,我沒有錢。我想我就不上聖約翰大學了。(當時)南京有一所大學是中國人辦的,叫東南高等師範學校。實際也是一所大學,可是它不敢稱大學,因為(辦大學的)好多條件它不具備。可是它不要學費。我想我就進這所學校吧。後來我姐姐的一個朋友聽說了(我的事),她說,那不行啊!這個聖約翰大學考進去多難啊!考上了不進太可惜了!我姐姐說(我們)沒有錢啊。那個朋友說,我給你想辦法去借,我的媽媽有錢,我跟她借錢(給你弟弟上學)。這樣子,我就進了聖約翰大學。
聖約翰大學很怪,一進去什麼都是用英語,不講中國話。(笑)當時我們青年有一種愛國思想,有點討厭。當然學英語是好的,不過這種氣氛(讓人覺得)真正是變成殖民地了。所以我們對帝國主義有反感。不過讀書條件還是很好。一進聖約翰大學,所有布告都是英文的。普通講話,連門房都講英文。(笑)那麼立刻就發生中文和英文的比較。一比較,中文沒有英文方便,文字要講方便哪。特別是那時打字機在中國還很少,可是聖約翰大學裏麵的很多學生有打字機。我沒有,我窮得很,連打字機也買不起,所以印象很深刻。我覺得中國的語文要改革,否則就不能適應時代的需要。這樣(我)就對語文的研究發生興趣了。那時候的大學不像解放以後學蘇聯,專業分得很細,那時分得很粗。文科、理科、工科分三大係列。我們的工科學院不在本部,在另外一個地方。實際上在本部的是文科和理科。分得很粗。大學一年級不分專業,隨便你挑。它的理由是:還弄不清楚專業,你就自己定了,這是不好的。所以我一年級選課的時候選了一門語音學,這樣子對語言學慢慢地有點兒了解。可是我後來讀的專業是經濟學,一直到解放前我在經濟界,我在銀行工作。我在美國銀行裏工作。我是(一九)四九年解放以後回來的,上海解放時回來的。
(我)主要在中國讀書,因為我窮,我想到外國讀書,可是我沒有錢。我在銀行工作,銀行就派我駐在美國工作,有好幾年。那麼工作之餘,在外國,(每天)工作時間比較短,特別是銀行比較優待,禮拜六下午可以讀書,禮拜天可以讀書,特別是紐約大學有許多好的課程吸引有職業的人去讀。所以,實際上在美國我是工作為主,讀書為輔。不過(美國)讀書的條件非常好。紐約有一個公共圖書館,不是公立圖書館,公立圖書館是政府辦的。它不是政府辦的,它是公共圖書館,是(靠)群眾捐的錢辦的,到今天還是很好的圖書館。我每天就去那兒看書。這家圖書館(管理員)看我老是去看書,就問我,你研究什麼?我說我研究經濟學。她說你天天來看書,我們給你一個優待。(這家圖書館)有許多小房間給常去研究的人。小房間很小,比我這個房間(周老師用手指著他的小客廳)還要小,兩個人用。一個人上午,另一個人下午和晚上。我是下午和晚上去。我每次都是晚上十點鍾才回家。圖書館一直開到晚上十二點,所以讀書的條件非常好。好多青年問我現在想出國的人很多,我為什麼回國。(笑)有兩個原因:第一個,那時青年人覺得解放了,中國有希望了。那時國內國外的青年對共產黨抱有很大的希望。開頭幾年搞得比較好。第二個原因,我媽媽在中國,她不願意到美國去,她不懂英文。由於這兩個原因,我回來了。回來後,在上海複旦大學教經濟學,工作也很好。還叫我兼人民銀行的工作。所以我的語言學和文字學是業餘研究。不是專業的。我也沒有想拿它作為專業,因為搞語言學賺不了錢。(笑)可是在一九五五年,在北京開全國文字改革會議,要我參加。為什麼要我去參加呢?因為那時候(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有個拉丁化運動,我參加了拉丁化運動。我就是在外國,我也給國內寫一些拉丁化運動的文章。
張宜:您是對拉丁化運動感興趣,所以您寫文章吧?
周有光:對,我有興趣。那時候中國人開始用新的方法研究中國的文法。那時候沒有“語法”兩個字,都叫文法。我一看人家寫的研究中國文法的文章,舉的例子都是文言,我想這不對。我說這文言文法跟白話文法不一樣,首先要研究白話文法,得用白話例子,諸如此類。那麼我就寫了幾篇很幼稚的文章。今天看起來是太幼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