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宏

迪圖瓦先生揮動那根小小的指揮棒,指揮著他的龐大的樂隊,像指揮一艘裝備精良的大船,駛入神奇的大海。我們都成了這艘大船上的乘客,在他的引導下,抵達一個又一個風光旖旎的港口。

巴托克的《神奇的滿大人》,講述的是一個我們不熟悉的故事,樂隊把聽眾帶進一個喧囂的城市,仿佛能看到有人在天光和燈光斑斕交織的小巷裏舞蹈,優美中隱藏著憂鬱,活潑中蘊含著緊張。我想在其中找尋匈牙利的旋律,卻一無所得,一段長號的嗚咽,似曾相識,使我感受到東方的情韻。這東方,是中國,是蒙古,是日本,還是他的祖國匈牙利,我說不清楚。在我的印象中,巴托克的音樂總是流溢著奇光異彩,也彌漫著煙雨雲霧,在古典的大幕上,他用自己優雅的姿態,拉開了別人沒有開啟過的新鮮一角。

《逝去的時光》,是中國人陳其鋼創作的大提琴協奏曲,拉大提琴的也是中國人,不是馬友友,是王健,一個在上海長大的青年大提琴家。逝去的時光是什麼,是驚天動地的壯舉,是憂傷的回憶,還是刻骨銘心的愛和思念?都不是,在大提琴時而急促時而舒緩的敘述中,我仿佛麵對無人的大野,秋風蕭瑟,卷起漫天落葉,仿佛獨步幽林,聽一脈細流在竹徑邊蜿蜒,又仿佛披星戴月,月光把天邊起伏的山影勾勒得輪廓分明……聽這樣的音樂,使我想起陶潛和謝靈運,想起王維的詩。現代人的音樂,把人引入古詩的意境,多麼奇妙。

普羅科菲耶夫的《第五交響曲》,旋律不熟悉,但氣息不陌生。俄羅斯人的悲傷和樂觀,在他的旋律中交替著出現。那種遼闊,那種深沉,那種回旋於天地探求叩問的執著,使我心馳神往。我想起很多年前在聖彼得堡看芭蕾舞《羅密歐和朱麗葉》,舞蹈的場麵逐漸淡忘,然而普羅科菲耶夫的旋律卻使我難以忘懷。此刻,法國人將他的旋律演繹得氣象萬千,使我在恍惚中又好像回到了俄羅斯,又走進了聖彼得堡的莫索爾斯基劇院……

《波萊羅舞曲》,拉威爾的名曲,全世界的人都熟悉這來自法蘭西的旋律。一麵小軍鼓,以極輕極幽的節奏,仿佛從天邊傳過來,是一群遊牧的馬隊,從迷蒙的地平線走來,由遠而近,由遠而近……迪圖瓦站在指揮台上,低垂著頭,像是在聆聽,在沉思,在等待,指揮棒向著天邊輕輕抖動,馬隊正應召而來。那輕幽的節奏,終於發展成驚天動地的轟鳴,無數歡樂的男女,在飛揚的煙塵和耀眼的陽光裏舞蹈。迪圖瓦先生也從一尊沉思的雕像變成了一個奔放的舞者,和漫漫翱翔的旋律一起手舞足蹈。盡情地舞蹈歌唱吧,人間的悲傷和煩惱,此刻暫且淡忘。音樂如同無數把透明的寶劍,向四麵八方劈射,天地間一切陰晦黑暗都被它們撕碎,天堂的光芒正從裂縫裏流進來,照亮了我麵前的茫茫大洋,海水又把光芒反射到天上,誰能阻擋美妙的光芒在天地間交彙?

此刻,世界何等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