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外賓來到省城,都下榻在翠明湖賓館。
翠綠必明媚,當是這一人工湖命名的由來,讓人神清氣爽。1958年“大躍進”的古城,開辟出的這一景觀,如今已成了城市的活肺,而省委機關也早早落戶於湖畔,一棟棟辦公樓掩映於綠樹繁花之間,不那麼張揚,卻又別有韻味。據說解放後前幾位省委領導,琴棋書畫都好生了得,品位當然不低。當年的選址,自是高瞻遠矚。後來,為了外事工作的方便,涉外賓館也在湖的另一側落成了。
翠明湖賓館可以說是“文革”中完工的,建在湖畔一個小山坡上。當年,外賓開到湖邊須下車,爬上不比人民大會堂少的台階,方可到達賓館門前的大坪,大坪當中是一座大型群雕,頗有氣勢。外賓務必在這群雕前繞道,方可進入賓館。而賓館大門又有幾米高的台階,否則,還不能算登堂入室。而省裏領導,則等在台階的上麵,迎接客人。
如今,群雕已不複存在了,據說是工藝太粗糙,影響城市形象——這倒是個再正當不過的理由,時代畢竟是進步了。如今,更有大紅地毯,從門廳裏一直鋪到湖邊上,少說有上百米,有人說太奢侈了,卻有人正色道,這可是國威、國格所在,不可節省。於是,一任風霜雨雪,上百米的紅地毯照鋪不誤,無須多久就得換一次,沒人過問,反正已納入了省裏的正常開支之中。
已是晚宴之後,省委書記高天鵬領著他的一班人馬,把一個來自西方國家的對華的訪問團送出了大廳,他站在大紅地毯上,與來賓一一握手道別。
當賓客徐徐走下大紅地毯,高天鵬的感覺簡直妙不可言。賓客越往下去,影子就越小,這令他有君臨天下、令萬邦來朝的豪氣,所以,每每這個時候,他總要目送轎車消失在夜色中,才轉身離去。夜間,賓館燈火輝煌,翠明湖更是溢光流彩,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把這個迎賓館,變幻得有如瓊樓玉宇所在的月宮一樣,每每讓老外讚歎不已。
此刻,外賓的車隊已一溜煙地化入了滿湖的燈影之中,分不出哪是車燈、路燈與湖的水影了。可高天鵬仍駐足門前,未曾轉身,其他人早已離去。
秘書尹君自然知道高天鵬的習慣——打一年前由省長升為省委書記後,他送客時必定這樣。省長是行政一把手,而那時在省委卻隻是個副職,隻有省委書記才是名副其實的“一哥”,他這才找到這個內陸大省的主人感覺。他要留久一點,讓他人都離去,自有道理。
但今天,尹君卻按捺不住了,輕輕地叫上了一聲:“高書記。”
高天鵬卻似不曾聽到,沒一點反應。
尹君索性走到了他的麵前,提醒道:“客人已經走遠了,高書記。”
高天鵬這才開了口:“今天這些客人,怎麼不給我講GDP,卻一味講什麼市政、什麼文化……故弄玄虛麼?”
尹君一笑,說:“這倒也不是。”
“那又是什麼?”
“講GDP,無非是迎合一下我們經濟發展的心理。其實,你到人家國家,也不會給你講GDP,那是職能部門的事,形而下了。人家給你談這些,證明看得起你,把你當作一位有文化、有學問的領導。”尹君說。
“這還差不多,可是,弄得我一頭霧水,風頭全讓林副書記搶去了。”高天鵬說。
“那是林副書記為你解圍,你是工科出身……”
“林也是工科出身呀。”
“他學的是建築,是藝術,通文科,不是人家譏評的什麼‘技術官僚’。”
“這話又怎麼解?”
“過去,是這麼評價前蘇聯體製的,也暗示我們曾亦步亦趨……”
“可我們改革開放,上來的,當然是專家內行,這有什麼可說的。與前蘇聯有什麼關係?”
“人家用什麼眼光看,一言難盡,何必尋根究底呢?”
“不,我總覺得,他們分明在暗示更多的東西,我早就不是技術專家,而是行政領導了,從政同改革開放的時間一樣長。”高天鵬皺了一下雙眉,“他們是否挑剔我這工科的不懂經濟,這麼個內陸大省經濟搞不上去?”
尹君遲疑了一陣,才點了點頭,說:“其實,你是聽明白了,無非在考我們罷了,那意思很明白,坐在這個位置上,有沒有政績,是衡量標準,如果你沒有,那就對不起,挪個位好了,讓別人上……”說到這,尹君自覺失言,急忙打住了,“當然,當然……”
“別當然了,哼,這些老外!”
高天鵬憤憤然,出了一口惡氣。
“是呀,他們完全是從經濟或者金錢的觀點出發看問題,骨子裏無非是暗示我們坐在這位置上的合法性尚可打折扣,居心叵測。”尹君不得不如此補充,他太了解自己這位“老板”了。
這年頭,連省委書記,或者說,大凡“一把手”,民間都統一稱為“老板”。換句話說,這成了當前社會最高的尊稱,誰要討好什麼人,叫一聲“老板”,對方必定會心花怒放。是媚俗,還是一種虛擬的量化——把一切,權力、能力、職稱什麼的,都量化為擁有金錢占有的老板等級。
所以一般情況下,領導也隻能入鄉隨俗,讓人這麼叫了,不然,又是外行了。
尹君的話未落音,高天鵬已掉轉了身,先到門廳裏邊,這天晚上,接待之後,是省委常委的例會。
所有人都到齊了,就等他。
這是賓館的一個多功能的會議廳,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所有現代化設施,一應俱全。尹君緊隨高天鵬之後,走進會議廳,把一部手提電腦擱在了桌麵上,接上了線,便等候高天鵬發話。
高天鵬落座後,抿了口本地有名的高山雲霧茶,渾身又清爽多了,這才環視一下在座的十一位常委,作了個開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