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場遊戲一場夢,餘生烽火淚難幹(1 / 3)

1946年5月,趙季恒從貴州遵義調到桐梓縣任縣長。他聽說張學良將軍被幽禁在自己的縣境內,很想結識。盡管他是一縣之長,但要拜訪張學良也是不大可能的。

6月24日,擔負“警衛”張學良任務的憲兵團劉團長來縣政府,找趙季恒縣長解決軍需物資。趙縣長覺得這是個很好的機會,便十分熱情地接待了劉團長,並請他共進午餐。劉團長幾杯茅台酒下肚,便向趙縣長傾吐了心中的積鬱。他說:“張學良將軍對下麵的人很和藹,經常同老兵擺家常。他愛釣魚,釣來的魚經常分給我們吃。上邊怕張將軍把周圍的人感化了,經常給部隊換防,我已經是第三任團長了。我這個團,不全是我的兵,裏麵安插不少中統的人,我也在上邊的監視之中。中統的人常常打我的小報告,上邊也時常給我敲警鍾,警告我:不要忘記張學良是階下囚,他的一言一行都要向上級報告。所以,我每天都得寫一份張學良將軍的作息情況,向上邊交差。”

趙縣長見劉團長是個忠厚直爽的軍人,便坦誠地說:“老兄,我不瞞你,我想拜見張將軍,希望你能幫忙。”

“你想見張將軍?”劉團長有些驚訝,想了一會兒說,“我倒沒問題,關鍵是那個劉隊長。再說,張將軍對上邊的人總是不屑理睬。有一次,省主席楊森專程來看他,可他說什麼也不見。而考試院院長戴傳賢來了,他高興得不僅出去迎接,還和戴院長打了一場網球。至於你趙縣長他願不願見,我心裏可沒有底,但請放心,劉乙光隊長那邊我包了;張將軍那兒,我盡力而為。”

趙季恒陪劉團長吃完午飯,還特意準備了兩份禮:一份給劉團長,一份請他捎給張學良將軍。

劉團長回去後選擇了一個適當的機會,把趙縣長的禮物送給了張學良。身處逆境中的張學良對這位素不相識的縣長很感激,欣然答應同他見麵。劉團長見“副座”同意了,就去做劉乙光的工作,說明部隊軍需、給養還要靠趙縣長幫助解決,他隻想見見張學良而已。劉乙光聽了,覺得不會出什麼問題,對此事也就靈活處理了。

7月上旬的一天,劉團長親自駕車到縣府接趙季恒縣長,到離縣城5公裏的黑種鄉兵工廠會見幽禁在那裏的張學良將軍。吉普車途中經過了幾個哨卡,除了看見荷槍實彈的衛兵,不見一個老百姓。當吉普車駛進兵工廠大門時,趙縣長看到四周山坡上都架著電網。不多時,吉普車停在五間平房前,此處就是幽禁張學良的新地點。在張學良和趙一荻住宅左邊有個小湖,人稱“小西湖”;右邊是一個大廣場,門前有兩個花壇,屋後是幾株楊槐樹。

趙季恒剛下車,就見到一位身材苗條、麵容端莊,身著栗色暗花綢旗袍的青年女子迎上來,她就是趙一荻小姐。她落落大方地把趙縣長讓進客廳,溫文爾雅地說:“漢卿正在練字,請趙縣長稍候。”說完,她又去端來一杯茶,放在茶桌上。然後,轉身進屋去叫張學良。張學良聽趙一荻說趙縣長來了,欣然放下手中毛筆,從屋內走出來。因為天氣炎熱,他身穿白色短褲,腳穿雪白拖鞋。兩人見麵,親切握手後,入座暢談。

張學良說:“承蒙縣長對我的一片關心,送的禮物我收到了,釜底之魚能使素不相識的趙縣長關心,學良十分感激了!”

趙縣長說:“張將軍為驅強虜,置身家性命於度外,萬人敬仰,我以區區小意略表寸心,將軍何足掛齒。”於是兩人便交談起來。趙縣長問:“將軍平時以何種愛好消磨時光?”張學良苦笑了一下,請他進書房看看。趙季恒看到:書房內窗明幾淨,一塵不染;排排書櫃靠牆而立,上麵整整齊齊地陳放著各類書籍;在靠窗的書案上,一條幅上的墨跡未幹,案角上擺著一部《明史》。牆上有一副張學良自己書寫的自嘲的聯語:“兩字聽人呼不肖,一生誤我是聰明。”

看罷書房,張學良請趙縣長落座後,兩人又談了起來。趙季恒問:“張將軍在此生活是否習慣?是否還需要什麼?”張學良答:“我已轉移了許多地方,對這樣的動蕩生活已經習慣了,我什麼都不需要,隻是夜晚聽到外麵的‘梆梆’聲,心裏有些煩。不過,我這裏很安全,有一般人很難得到的清靜。平時,我讀《明史》、看報刊,不過都是舊的、外國的,再就是練練書法。”兩人聊得很投機,很隨便。當談到官場弊端時,張學良深有感觸地說:“自古封建王朝,亡於宦官內戚者多矣,正如你所說的裙帶關係一樣,若長此以往,則國將不國了。”

趙季恒見張將軍毫無顧忌地抨擊時政,恐被人聽到,對將軍不利,便站起身來,走到書案前觀賞書法。他稱讚:“將軍筆力雄厚,字如其人,儒將之風令人欽佩!”

張學良謙虛地說:“縣長過獎了,我是這幾年才開始學習寫字的。”說著,他拿出一些自己臨摹書寫的碑帖條幅給趙季恒看。趙縣長一邊翻一邊看,從中選出幾張,請張將軍贈送留念。張學良急忙說:“這怎麼行,這幾張寫得不好,過兩天我寫好派人送給你。”就這樣,兩人像是多年故友,暢談了一個多小時。

張學良為人做事,說到做到,從不食言。在趙季恒回到縣府的第三天,果然收到了張將軍送來的一條橫幅,隻見上麵寫著:“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下麵落款署名為“毅庵”。趙縣長反複品味字幅含意,決心牢記張將軍對自己的期望與教誨。

7月末,內戰的硝煙已彌漫全國。趙季恒胸中愁腸百結。他抑製不住再次拜訪張學良將軍的渴望,憑借同劉團長和劉乙光建立的關係,又順利地見到了張學良。

兩人一見麵,趙季恒就感謝說:“張將軍所書真乃大家手筆,字幅既有顏體之沉雄,又有趙體之俊逸;寓意深刻,令我受益匪淺。”張學良謙虛道:“趙縣長過譽了,趙孟頫說用筆千古不易,我看有道理,我現在仍按古人用筆之道而已。練習書法對人大有益處,可以修身養性,過去卻不懂這些道理,隻知道盡情玩樂,我到歐亞許多國家,特別在巴黎和東京住得長,玩得身體也垮了,醫治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康複。”

“將軍,現在身體好嗎?”趙季恒問。

“現下我身體很好,精力也充沛。我會開汽車、裝甲車,能駕駛飛機,騎馬上陣,帶兵打仗。可現在,我隻能在這裏看書、寫字、打球、釣魚……”張學良說著,感慨萬千。

趙季恒為自己的問話又引起張將軍的不快而懊悔。為了轉移話題,他走到書櫃前,取出幾本唐詩宋詞,同張學良探討曆代詩雄詞聖:從屈原到李白,從柳永到蘇東坡、辛棄疾。張學良越說越激昂,竟詠出“壯歲旌旗擁萬夫”和“夢裏挑燈看劍來”。趙季恒知道,張將軍詠出的詞句是辛棄疾的,擔心他又要說出抨擊時政的話來。這時,趙一荻走進來,說她已包好家鄉風味水餃,請趙縣長品嚐。這樣才把張學良慷慨悲憤的情緒平靜下來。

張學良請趙季恒落座,又請來劉團長和劉乙光作陪。當他們等水餃上桌時,善解人意的趙一荻進屋來,說水餃要煮一會兒才好,並對張學良說:“再增加個豆瓣魚吧。”張學良點頭應允,取出於鳳至從美國捎來的套筒魚竿,邀請趙季恒到外麵的“小西湖”釣魚。隻是片刻時間,張學良就釣上來四五條大鯉魚。趙縣長稱讚張學良釣魚技術高。可是張將軍卻詼諧地說:“比起薑太公來差遠了,人家的釣魚鉤是直的,專釣帝王將相。”他說著,便大笑起來。

這時趙一荻來湖邊取走張學良釣上的鯉魚,幹淨利落地剝魚鱗、開膛,然後烹飪,很快就把香噴噴的“豆瓣魚”做好了。她把張學良和趙縣長叫回來就餐。當張學良、趙季恒、劉團長和劉乙光坐好後,趙一荻把豆瓣魚、水餃和一碟泡菜辣椒端到桌上,讓他們品嚐。

張學良指著泡辣椒和魚說:“這是一荻親手做的,你們可得多吃一點啊!”他說著又指著泡辣椒說:“這玩藝,我到西南來才學會吃,現在是每餐必備,不可少。”趙縣長品嚐著趙一荻做的菜和水餃,感到別有味道,從心裏稱讚她的烹調技術,更敬佩她與張將軍共患難的美德。

9月9日,趙季恒第三次來看望張學良將軍。他把外麵的局勢及自己對這場內戰的前景和憂慮講給張將軍。最後,他說:“百姓苦了整整八年,好不容易盼到了日本鬼子投降,可是還沒喘過氣來,內戰又開始了。這樣不隻是苦了百姓,還將喪盡民心。自古以來,得民心者得天下,這樣打下去,不能不讓人擔心啊!”

張學良說:“蔣先生不是常說以不變應萬變麼?天下事豈能盡如人意。唉!我但求無愧於心。想當年,馮玉祥、閻錫山討蔣,那場中原大戰,不是我擁軍入關助他,倉促應戰的中正兄隻好束手就擒了。唉!算了,好漢不提當年勇。但是,我怎麼也忘不了九一八那天,日本人打響了侵華戰爭的第一炮,隨即侵占了東北三省,弄得我有家難歸,受製於人。現在想起來好像是一場夢,演了一台戲。我們幾個人當麵稱兄道弟,渾身是戲,如今回味起來,才解其意。”

趙縣長見張將軍如此悲忿,不知如何是好。這時,趙一荻上前解圍說:“漢卿,你自己定的規矩,現在是打牌的時間了,趙縣長難得來一次,我已準備好了,請劉團長來湊個局。”這幾句得體之言,使張學良和趙季恒一掃愁雲。張學良對趙縣長說:“我們打牌總是三缺一,今天你來了,總算湊夠局了。”這天,他們玩得挺開心。

9月15日下午,張學良派人給趙季恒送去一張便條和幾樣禮物:兩卷字畫、一小罐泡辣椒和一對波斯貓。趙季恒打開紙條,上麵寫道:

兩卷字畫係我多年珍藏;泡辣椒是趙四小姐親手所做;貓是我從國外帶回來的,解繩本領很強,初到一地必須關好,不然會跑掉,喂熟後很會捕鼠。區區小意不成敬意,望笑納。漢卿民國卅五年九月十四日

趙縣長讀罷信,又看了看禮物,心情有些不安,似乎感到張將軍那兒發生了情況,不然他最喜歡的東西怎麼會送人?他後悔,去張將軍那裏不該談政治,給張將軍帶來了麻煩……

趙季恒一夜未眠,想了許多,好不容易盼到天亮,立即趕到黑種鄉兵工廠看望張學良將軍。然而,他來遲了,這裏已經是人去屋空。原來昨天深夜,在趙季恒輾轉反側不能入眠時,張學良與趙一荻又被秘密轉移他鄉了。

1946年夏天,沈醉來到張學良的幽禁地桐梓。沈醉此時任國民黨軍統局西南情報站站長,係少將軍銜,來此看望少帥,並非是奉戴笠之命,因為這時戴笠已經在空難中身亡了。

張學良與沈醉很熟。自從少帥幽禁在貴州後,戴笠與劉乙光之間的通訊聯絡均經過沈醉之手。在張學良被幽禁的頭幾年,戴笠每年都要親自看望少帥,後來戰事吃緊,沒有時間去看望,但是聯係並沒有斷,由沈醉代為聯絡。有時,戴笠還親筆寫信給張學良,或買些東西,命沈醉送到張學良手中。這樣幾次往來,沈醉便與張學良成了熟人。

在軍統中,沈醉是戴笠的心腹和幹將,他知道老板曾做過少帥的下屬,為此緣由,對張學良很客氣、很尊重。他每次看望張學良都要與少帥打獵。後來,他知道張學良特喜歡吃斑雞,就給帶上幾隻。張學良見到斑雞興致大增,會親自挽袖下廚做熟雞肉,請沈醉和劉乙光品嚐。

由於沈醉來看望多次,身處逆境中的張學良很是感動。所以每次沈醉走時,他總要堅持將其送上車,並遠望車子消失在路端才回住所。

這次沈醉來桐梓小西湖,一見到少帥就哭著說:“副座,戴老板遇難了!”

張學良聽了,一驚,他讓沈醉坐下,又招呼趙一荻為沈醉倒水。然後,張學良向沈醉問起戴笠死因。原來,這年初春,南京暴雨雷電交加時,戴笠乘坐的專機撞在江板橋鎮南畔戴山的山腰上,機毀人亡。此後,軍統局宣告解體。蔣介石成立了以鄭介民為局長、毛人鳳為副局長的保密局。

張學良聽了沈醉的講述後,對戴笠之死並沒有說什麼。好長時間後,他才說:“情況變化很大啊。”然而,沈醉對少帥說的這句話,卻不解其意。接著,張學良又說:“大家都要回去了,連兵工廠也結束關門了,可我還繼續留在這個夜郎國,不知什麼時候能離開……”他歎息地說,“恐怕我已被人遺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