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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瓷 第六十六章 小雪

小雪正在院子裏喂雞。瓢裏黃的是大米,白的是玉米。小雪的手輕輕一揚,又一揚,雞們就看見一道道優美的彩虹為它們降臨。小雪腳前的一隻紅公雞正引伸著長喙呼喚一隻通體雪白的母雞。咕咕咕,咕咕咕。一地的食物,紅公雞舍不得吃一粒。小雪就有些感動。

淚眼蒙矓的小雪就那麼一動不動地站在殘陽的餘暉中。這時候小雪的男人栓一腳跨進大門。

小雪說:“栓,飯都涼了。”

栓說:“嗯。”

小雪的頭發剛吹過風,像一朵正在美麗綻放的墨菊。高領的大紅毛衣把小雪襯托得像個仙女。

小雪說:“栓,你看看我的頭發。”

栓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栓正對著鏡子係領帶,栓的兩隻手忙活了半天也沒把領帶係好。

栓說:“小雪,過來搭把手。”

小雪說:“好好的,係哪門子領帶?”

栓說:“我幹嗎不能係領帶?”

小雪說:“你就是脖子口係條金帶也還是個攥瓦刀的工頭兒。”

栓就不高興,栓一腳踢翻了小雪剛擺好的飯桌。

小雪就拿眼看著院子裏的梧桐樹,那是一棵傾斜的半枯的梧桐樹。

前年小雪嫁過來時,這棵樹曾經綠葉婆娑,生機蓬勃。

夜裏,栓在睡夢中又一次呢呢喃喃地喊一個姑娘的名字。這個姑娘在建築隊裏當會計。小雪就使勁晃栓。栓喝了酒,睡得死沉死沉。小雪就披衣下了炕。

小雪走出了院子。

夜涼如水。星鬥已漸漸低沉。

小雪蹲在村頭池塘邊兒上,能聽見魚兒唼喋的聲音。她的身子打擺子一樣抖。她把十個手指使勁插進池塘的泥中。一陣鑽心的疼痛使她不住地往嘴裏吸氣。淡淡的月光下,一縷縷鮮紅的血絲正在水中慢慢洇開。池塘裏草根錯連,水草肥美。

小雪是在一個無風無雨的黃昏走回娘家的。她在那個黃昏裏看見栓的摩托車後座上坐著一位好看的姑娘。姑娘長長的黑發飄成一麵旗幟。

這麵旗幟刺疼了小雪的眼睛。

小雪的娘靜靜地聽完小雪的哭訴後,問:“栓打你沒?”

小雪搖頭。

娘又問:“罵你沒?”

小雪還是搖頭,搖下一大串淚珠子。

娘說:“栓沒動你一手指頭,你屈個甚?”

小雪說:“娘,你不懂。你什麼都不懂。”

娘說:“娘這輩子雖然不識字,可娘愛看古戲。戲文裏說古時候打仗,主人負了傷,那戰馬就屈下前蹄,一步一步把主人馱回來,何況是人?”

小雪說:“人是人,馬是馬。”

娘說:“人和馬是一個理兒,女人有時候就是馬。”

小雪說:“人是人,馬是馬。女人也是人。”

娘倆兒解衣而臥,但怎麼也不能入眠。小雪聽見鄰居院裏槽頭的馬在嚼著草料。

小雪是在一個下著鵝毛大雪的冬天提出分手的。那時候栓已經當上建築隊長。栓沒想到小雪會主動提出和他分手。栓從心裏感激小雪。那天,小雪正在村辦服裝廠裏上班,栓就來了。廠長領著栓到車間找小雪。小雪正在踏縫紉機,“啪”一下,機針就斷了。小雪的手指已被機針穿透,血淌個不停。小雪扯下頭上的絲巾包了手,接過栓手裏的離婚協議書。血洇透了絲巾,小雪隻好用左手一筆一畫地簽上自己的名字。

栓把厚厚的一大遝百元一張的票子硬是塞在小雪的手上。小雪的手在空中優美地揚了一下,栓的臉前就花花綠綠一大片。栓的車開走後,小雪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院子裏,冬日的寒風颼颼地吹過來,幾乎要把人們臉上的皮刮掉。

車間裏好多女工圍攏過來:“小雪!小雪!”

小雪的嘴角溢著淡淡的笑意,大夥幫她把手上的絲巾解下來,潔白的絲巾已被血染紅,像幾朵怒放的臘梅。

小雪是在第二年的春天出嫁的,她嫁給了外縣的一個礦工。小雪臨上喜車時,娘粗糙的手在臉上一抹,抹去了一臉老淚。娘說:“小雪,你這一走就離家好幾百裏地,往後要再遇到什麼事,跟前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小雪說:“娘,你過來。”

小雪把手從車窗裏伸出來,輕輕地在娘頭頂上撥拉了一陣子,就給娘拔下了一根白頭發。喜車開出去沒多遠就停下來了,前頭一群黑壓壓的人把馬路堵上了。小雪透過密密麻麻的人群看見了戴著手銬的栓被押上了警車。人群裏有人說:“這家夥的心太黑,上百萬的公款,他也敢掖進自己的腰包。”

喜車和警車擦肩而過。

倏地,小雪看見一隻烏鴉鳴叫著在空中低低地飛來飛去。鴉背上馱著殘陽的餘暉。小雪的臉上涼涼的,用手一抹,竟是兩行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