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花事70(1 / 1)

那年花事 第七十章 影子

薄霧,微涼,老宅濕漉漉的影子。

起初,女孩兒沒注意到那個影子。

影子不高,可寬度很長,蓋住了老水井,掠過荒草地,爬上龍眼林,最後掉到水渠裏去了,又在水裏探頭探腦的,打量著對麵那一大片金黃色的稻田。過於龐大的事物,往往讓人忽視了它的存在。比如一座城市,如果不是占據一個俯視的角度,則很難感覺得到它整體的存在。

當然,女孩兒不懂這道理。她才五歲。

在村裏,五歲的孩子是可以獨自去玩耍了的。餓了,困了,自然會回家。有個別孩子忘了回家,也用不著急,就站院門口,扯開嗓門喊一聲:妹兒——弟兒——,不過三五分鍾,那被喊的小東西就會出現在門前小路上。

女孩兒就是自己出來玩的。大早的,喝了碗粥,就出門了,慢慢向老宅靠近。

要真說起來,女孩兒不算獨自來的,還有大黃狗哩。女孩兒是跟著大黃狗來的。也不知大黃狗怎麼就想起了這座荒蕪的老宅院,像一個懷舊的老太爺,踱著四條長腿,尾巴一顫一顫的。

女孩兒隻好跟著,誰讓她跟大黃狗是好朋友呢。

平時,女孩兒很少到這兒玩。

老宅的人早搬走了,都搬到新建的小樓房去了。宅裏頭黑咕隆咚,死一樣靜,怪嚇人的。老宅的圍牆也不知在什麼年代坍塌了,裸露著高高的斑駁不清的磚牆,東凸一個牆角,西凸一個牆角,線條瘦削而粗糲,也像一個老太爺——敞著胸脯的寂寞的老太爺。

本來,大黃狗是打算到老宅裏頭耍的。可它前腳剛搭上擔水巷的台階,就被女孩兒喝住了。

狗!女孩兒說。

大黃狗一聽這聲“狗”,就知道沒戲了,不甘心地往黑黝黝的巷子吠兩聲,再跑到龍眼樹下撒了泡尿,最後一溜煙鑽草叢裏,自個兒撒野去了。

女孩兒也不去管它。她自有玩的呢。女孩兒扯幾株草,摘幾朵花,胡亂往兩條羊角辮插。她是把自己的頭當做插花的花籃了。

頭頂“花籃”的女孩兒自得其樂地轉來轉去,忽然看到一群黑螞蟻們在欺負一條蚯蚓。蚯蚓疼得滿地打滾。女孩兒很著急,她想是要有火就好了。家裏來了螞蟻,阿媽就是點一把鬆毛,一路燒過去,就解決了。女孩兒沒有火。

大概是由火想到了太陽,就忽然發現這裏沒有太陽光,女孩兒就想到有陽光的地方玩玩。

狗!女孩兒拿目光尋找大黃狗。

大黃狗就在不遠處,但沒有回應。它正跟一個樹洞較勁,也不知那裏頭藏有什麼好吃的寶貝。

女孩兒就不理它,自己往水渠的那頭走去。那頭的陽光多亮啊。

水渠水很清,陽光落在上麵,閃閃發光,好看得不得了。女孩兒忽然發現水裏有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像鳥不是鳥,像蛇不是蛇。

女孩兒扔一塊石子,那東西也沒有跑。

狗!狗!狗!女孩兒回頭大聲喊。

大黃狗從聲音裏判斷出了女孩兒逼切的需要,箭般飛奔過來。

汪!汪!汪!大黃狗對著那東西狂吠。

女孩兒探出身子又扔一塊石子,結果,腳下一個打滑就溜到水渠裏去了。

大黃狗趕緊跳進水裏,咬著女孩兒花花綠綠的辮子把女孩兒拖了上來。

晚上,女孩兒發燒了,噩夢不斷。

一年後,女孩兒才知道水渠裏那東西是老宅飛簷上翹角的影子。女孩兒還知道了,這個老宅,住過她的阿公,公太,老公太……後來,就被搬出來了,讓給很多的人住。

這些事情,是城裏的小姑媽告訴她的。小姑媽說的時候,眼睛裏有淡淡的惆悵。

女孩兒還問過阿公。阿公什麼也沒說,眼睛裏卻有淡淡的淚霧。

為什麼呢?女孩兒想不明白。對於她來說,老宅跟村周圍的山是一樣的。

小姑媽還拉著女孩兒的手,帶她走進了老宅。小姑媽一條廊一條廊走,一間房一間房看,還拍照。很多牆壁上原本刻有字,後來又被石灰粉刷過。真怪。

老宅簷下五彩鬥拱上的兩隻鷹,把女孩兒迷住了。兩個鬥,紅的基底,青的山,藍的和白的雲朵,蒼黃的鷹。下一個鬥的鷹正奮力穿過雲層;頂上那鬥的鷹已經穿過了雲層,正在白雲之上高高飛翔。

那夜裏,女孩兒做了個夢,夢見一隻鷹在她頭上飛。

不知怎的,後來女孩兒不再去老宅那邊玩了。可是,女孩兒在院裏和大黃狗玩著玩著,無端地會往稻田那邊的老宅望一望,那眼神裏,有了一種敬畏。

終於,有一個黃昏,女孩兒不用大黃狗帶路,自個兒走過去了。斜陽把女孩兒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隻手,把女孩兒拉到老宅跟前。

女孩兒的影子變短了,落在爬滿青苔的牆上,兩條辮子翹得很高,像兩隻小小的翅膀。

女孩兒走了。長翅膀的影子卻留了下來。那是女孩兒撿樹枝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