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林徽因著作精選(5)(2 / 3)

“你又來傷我,你心狠……”

聲音微下去,也和緩了許多,又過了一些時候。才有輕輕的笑語聲。小丫頭仍然餓得慌,仍然坐在門檻上沒有敢動,她聽著小外孫小姐和羽孫少爺老是吵嘴,哭哭啼啼的,她不懂。一會兒他們又笑著一塊兒由書房裏出來。

“我到婆婆的裏間洗個臉去。壽兒你給我打盆洗臉水去。”

壽兒得著打水的命令,高興地站起來。什麼事也比坐著等老太太睡醒都好一點。

“別忘了晚飯等我一桌吃。”羽說完大步地跑出去。

後院頓時又墮入悶熱的靜寂裏;柳條的影子畫上粉牆,太陽的紅比得胭脂。牆外天藍藍的沒有一片雲,像戲台上的布景。隱隱地送來小販子叫賣的聲音——賣西瓜的——賣涼席的,一陣一陣。

挑夫提起力氣喊他孩子找他媳婦。天快要黑下來,媳婦還坐在門口納鞋底子;趕著那一點天亮再做完一隻。一個月她當家的要穿兩雙鞋子,有時還不夠的,方才當家的回家來說不舒服,睡倒在炕上,這半天也沒有醒。她放下鞋底又走到旁邊一家小鋪裏買點生薑,說幾句話兒。

斷續著呻吟,挑夫開始感到苦痛,不該喝那冰涼東西,早知道這大暑天,還不如喝口熱茶!迷惘中他看到茶碗,茶缸,施茶的人家,碗,碟,果子雜亂地繞著大圓簍,他又像看到張家的廚房。不到一刻他肚子裏像糾麻繩一般痛,發狂地嘔吐使他沉入嚴重的症候裏和死搏鬥。

挑夫媳婦失了主意,喊孩子出去到藥鋪求點藥。那邊時常夏天是施暑藥的……

鄰居積漸知道挑夫家裏出了事,看過報紙的說許是霍亂,要紮針的。張禿子認得大街東頭的西醫丁家,他披上小褂子,一邊扣鈕子,一邊跑。丁大夫的門牌掛高高的,新漆大門兩扇緊閉著。張禿子找著電鈴死命地按,又在門縫裏張望了好一會,才有人出來開門。什麼事?什麼事?門房望著張禿子生氣,張禿子看著丁宅的門房說:“勞駕——勞駕您大爺,我們‘街坊’李挑子中了暑,托我來行點藥。”

“丁大夫和管藥房先生‘出份子去了’沒有在家,這裏也沒有旁人,這事誰又懂得?”門房吞吞吐吐地說,“還是到對門益年堂打聽吧。”大門已經差不多關上。

張禿子又跑了,跑到益年堂,聽說一個孩子拿了暑藥已經走了。張禿子是信教的,他相信外國醫院的藥,他又跑到那邊醫院裏打聽,等了半天,說那裏不是施醫院,並且也不收傳染病的,醫生晚上也都回家了,助手沒有得上邊話不能隨便走開的。

“最好快報告區裏,找衛生局裏人。”管事的告訴他,但是衛生局又在哪裏……

到張禿子失望地走回自己院子裏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他聽見李大嫂的哭聲知道事情不行了。院裏磁罐子裏還放出濃馥的藥味。他頓一下腳,“咱們這命苦的……”他已在想如何去捐募點錢,收殮他朋友的屍體。叫孝子挨家去磕頭吧!

天黑了下來張宅跨院裏更熱鬧,水月燈底下圍著許多孩子,看變戲法的由袍子裏捧出一大缸金魚,一盤子“王母蟠桃”獻到老太太麵前。孩子們都湊上去驗看金魚的真假。老太太高興地笑。

大爺熟識捧場過的名伶自動地要送戲,正院前邊搭著戲台,當差的忙著攔阻外麵雜人往裏擠,大爺由上海回來,兩年中還是第一次——這次礙著母親整壽的麵,不回來太難為情。這幾天行市不穩定,工人們聽說很活動,本來就不放心走開,並且廠裏的老趙靠不住,大爺最記掛……

看到院裏戲台上正開場,又看廓上的燈,聽聽廂房各處傳來的牌聲,風扇聲開汽水聲,大爺知道一切都圓滿地進行,明天事完了,他就可以走了。

“伯伯上哪兒去?”遊廊對麵走出一個清秀的女孩。他怔住了看,慧石——是他兄弟的女兒,已經長得這麼大了?大爺傷感著,看他早死兄弟的遺腹女兒;她長得實在像她爸爸……實在像她爸爸……

“慧石,是你。長得這樣俊,伯伯快認不得了。”

慧石隻是笑,笑。大伯伯還會說笑話,她覺得太料想不到的事,同時她像被電擊一樣,觸到伯伯眼裏蘊住的憐愛,一股心酸抓緊了她的嗓子。

她仍隻是笑。

“哪一年畢業?”大伯伯問她。

“明年。”

“畢業了到伯伯那裏住。”

“好極了。”

“喜歡上海不?”

她搖搖頭:“沒有北平好。可是可以找事做,倒不錯。”

伯伯走了,容易傷感的慧石急忙回到臥室裏,想哭一哭,但眼睛濕了幾回,也就不哭了,又在鏡子前抹點粉笑了笑;她喜歡伯伯對她那和藹態度。嬤常常不滿伯伯和伯母的,常說些不高興他們的話,但她自己卻總覺得喜歡這伯伯的。

也許是骨肉關係有種不可思議的親熱,也許是因為感激知己的心,慧石知道她更喜歡她這伯伯了。

廂房裏電話鈴響。

“丁宅呀,找丁大夫說話?等一等。”

丁大夫的手氣不壞,剛和了一牌三翻,他得意地站起來接電話:

“知道了,知道了,回頭就去叫他派車到張宅來接。什麼?要暑藥的?發痧中暑?叫他到平濟醫院去吧。”

“天實在熱,今天,中暑的一定不少。”五少奶坐在牌桌上抽煙,等丁大夫打電話回來。“下午兩點的時候剛剛九十九度啦!”她睜大了眼表示嚴重。

“往年沒有這麼熱,九十九度的天氣在北平真可以的了。”一個客人搖了搖檀香扇,急著想做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