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清水川逢大旱一片焦土 兩寨人心裏慌求神祈雨(1 / 3)

黃河在河套平原拐了個頭,向南奔流,把長城以南黃土高地切成兩半,一半在東,一半在西。大河兩岸是綿延不斷的層岩巨石,伴著河水伸向遠方。清水川從毛烏素沙漠邊沿出發,帶著鄂爾多斯的草香,裹挾著黃土高原的沙土,在黃河向南奔流不遠的地方投入了黃河的懷抱。兩條河把大河以西的黃土高原分割成南北兩個巨大的三角地。兩條大河的細小支流又把這兩個大三角分割成無數大小不同的三角。清水川和它的細小支流日複一日無情地衝刷著這一片黃土地,把這片原本廣袤無邊的原野切割得突兀不平,支離破碎。這無數大小不同的三角地的兩邊,遮蓋著它身軀的厚厚膏土被不斷地衝剝,展露出堅實的軀體。在河川交彙的地方,河川的水流把大地切出巨大的深槽,通向遠方。兩河之間形成一片低落的台地。站在這塊台地上,人們能看到的,河北是一片石山,河南是一片石山,河西是一片石山,河東也是一片石山。爬上稍高處的石山,身前身後盡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溝豁縱橫的山石丘峁;再往高處,才能看見連接天際,起伏不平的黃土地。

在山石丘峁之間,能看得見星星點點散落著不多的茅庵草舍,表明這裏還有人居住。而在廣袤的黃土地上,則散落著或大或小的村落。村落裏的人們多依地勢在黃土地上切出一處平地,將黃土坡頭整削整齊,挖成窯洞,安上一片門,就成了祖祖輩輩的居所。行十裏八裏之間,或二三十裏之遙,偶或有幾戶人家,圍起高牆大院。隻有這高牆大院裏的主人似乎感受不到老天爺給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帶來的酸楚和艱辛。

這是一片幹旱的黃土地,貧瘠的黃土地。祖祖輩輩棲息在這片廣袤土地上的人們,流淌著揮不盡的汗水,忍受著饑餓和貧困的折磨,經曆著無盡頭的煎熬。對老天爺的這種安排,他們唯一能發泄心中的憤懣的,就是喊幾句山曲。有一首曲子唱道:

三山懷抱二水流,一片焦土心裏愁。

老天不公偏心眼,十年九旱種不收。

男人年年走口外,女人兩眼淚長流。

民國十七年六月,小暑已過,人們仍在苦苦翹望著這一年的第一場雨降落。荒枯的原野上一片焦黃,赤紅的日頭烤得河川兩岸的岩石像要冒出火來。大田裏收割過莊稼的痕跡還在,運送到田裏的糞堆仍然星星點點堆在那裏。糞堆上原本苫蓋了一層厚厚的黃土,有的已被幹熱的季風掀開了蓋頭,顯露出深褐的麵色;有的連那糞堆也被吹散,拋撒得幹幹淨淨。

人們的心裏在顫動,在發怵,似湯煮,似火燒。雖說人們對這常來光顧的年饉已經司空見慣,幾近麻木,但今年的景象還是讓他們震動了。在即將降臨的災難麵前,人們一樣顯得無奈和無助。他們應付這災荒年的唯一辦法是勒緊褲帶。多少年來,依靠這塊土地活命的人日常都要從嘴裏一點一點省出些糧來,等到秋收新糧入倉後,才肯把一年省出來的陳糧倒騰出來吃掉。吃了陳糧還要下意識再留出一些糧以備饑荒。這樣,遇上哪一年天旱無雨莊稼絕收,吃糠咽菜餓肚子,家境好一點的人家就挺得過去了;家境差一些的人家一年熬到頭,隻有好年景,才勉強能糊口,家裏哪裏來的餘糧。即使如此,總要從牙縫裏擠出一點來,從口裏省出一口來,以備饑荒。對他們來說,不管年景好壞,從來就沒有飽肚子。最苦的還是那些豐年也缺糧,常年為糊口熬煎的人們,隻要老天打個噴嚏,他們就挺不過去。逃荒要飯,賣兒送女,甚或為餓殍,不為奇事。

一再過一個月還不下雨,這片土地上十有八九的人家將遭遇難以逾越的滅頂災難。單靠從嘴裏節省下來存的那一點糧怎也管不了整整一年的口糧。他們已經感到災難的陰雲正一步緊似一步籠罩住這塊土地,壓迫在他們的頭頂上。

兩河口交彙的地方有一塊不大的平地,孤零零矗立著一座廟宇。廟宇背靠西北,身後是荒禿的土石山丘。麵朝東南,俯瞰黃河由東北向西南流去。清水川環繞它的身邊,在廟宇的腳下和大河交彙。廟宇不甚大,也已破舊,年久失修,可在清水川兩岸遠近有名。走近廟門,隻見門頭上鑲刻著“海神廟”三個燙金大字。此地黃沙遍野,與海無緣,卻不知為何建起一座海神廟,請來海底世界的大小神仙。走進廟門裏,隻見廟院正中的高台上有一排正殿,正殿的殿堂裏供奉著小黑龍、黃龍、青龍三尊神仙。正殿兩側建有低矮的小屋,算是這正殿的配殿,供著山神、土地的牌位。殿房兩邊有圍牆將對麵的戲台和戲台兩側的廟門連接起來,構成一座小巧的四合院。院子中間靠近正殿的台階處擺放了巨大的鑄鐵香爐,供人們禱告時焚香點黃香紙。左近的老百姓說,海神廟這三尊神,惟小黑龍最靈,有求必應。每到大旱之季,遠近的農民都要來“搶”小黑龍祈雨。“搶”到小黑龍的,就抬著它吹吹打打,在自己的地片上走上一圈,又到黃河邊上走上一圈,再返回到自己的地片上。幾次往返起落,祈禱供奉,梵香叩頭,以求甘霖。

這陣兒,海神廟前的平地上披紅掛綠,人群攪鬧。廟門前平地的中央留出一塊空場子,兩排披著紅色布條光著脊梁的年輕男人扛著兩個長大的銅號站立在一個暗紅色的木轎兩邊,等待著主持祈雨儀式的老者發號施令。他們在祈禱老天爺發發慈悲,在大暑之前下一場雨,為的是那放紅的土地興許還可以撒下一把蕎麥的種子。他們為這一年的收成做著最後的努力。

祈雨的隊伍在海神廟門前一番禱告後,在鼓樂號聲和震耳的炮角聲中抬著小黑龍走出海神廟,踏著幹荒的黃土向前蠕動。一群抬著龍王轎和長號的年輕精壯小夥子光著脊梁、赤著雙腳,忍受著初夏烈日的暴曬和幹熱黃土的烘烤,踩踏飛濺起一陣陣黃土。後邊的隊伍隨著孩童們的自由加入和退出,或而拖長,或而又縮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