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七雜一出場,這部小說就活了,我筆下孕育的人物,自然而然地相繼登場。在群山之巔的龍盞鎮,愛與痛的命運交響曲,罪惡與贖罪的靈魂獨白,開始與我度過每個寫作日的黑暗與黎明!對我來說,這既是一種無言的幸福,也是一種身心的摧殘。
伏案三十年,我的腰椎頸椎成了畸形生長的樹,給寫作帶來病痛的困擾。再加上更年期的征兆出現,滿心蒼涼,常有不適,所以這部長篇我寫了近兩年,其中兩度因劇烈眩暈而中斷。記得去年夏天寫到《格羅江英雄曲》一章時,我在故鄉,有一個早晨,突然就暈得起不來了,家人見狀嚇壞了,不許我寫作,說是命要緊,還是小說要緊?我躺在床上靜養的時候,看著窗外晴朗的天,心想世上有這麼溫暖的陽光,為什麼我的世界卻總遇霜雪?無比傷感。想想小說中那些卑微的人物,懷揣著各自不同的傷殘的心,卻要努力活出人的樣子,多麼不易!養病之時,我筆下的人物也跟著“休眠”,我能更細致地咀嚼他們的甘苦。
從第一部長篇小說《樹下》開始,二十多年來,我在持續的中短篇寫作的同時,每隔三四年,會情不自禁地投入長篇的懷抱。
《偽滿洲國》《越過雲層的晴朗》《額爾古納河右岸》和《白雪烏鴉》等,就是這種擁抱的產物。有的作家會擔心生活有用空的一天,我則沒有。因為到了《群山之巔》,進入知天命之年,我可納入筆下的生活,依然豐饒。雖說春色在我麵貌上,正別我而去,給我留下越來越多的白發,和越來越深的皺紋,但文學的春色,一直與我水乳交融。
與其他長篇不同,寫完《群山之巔》,我沒有如釋重負之感,而是愁腸百結,仍想傾訴。這種傾訴似乎不是針對作品中的某個人物,而是因著某種風景,比如滔天的大雪,不離不棄的日月,亙古的河流和山巒。但或許也不是因著風景,而是因著一種莫名的虛空和徹骨的悲涼!所以寫到結尾那句“一世界的鵝毛大雪,誰又能聽見誰的呼喚”,我的心是顫抖的。
長篇完稿,並不是劃上真正的句號了。我將稿子傳給了我始終喜愛的《收獲》雜誌,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楊柳,以及九久讀書人的杜晗。楊柳率先檢閱了它,對它給予肯定,給我吃了顆定心丸。接著是杜晗,她說喜歡這部長篇的氣韻。我靜心等待《收獲》的意見,程永新編務繁忙,直到中秋假日,他才抽出時間,集中精力讀完這部長篇。他在郵件中寫道:“你的小說構建了一個獨特、複雜、詭異而充滿魅力的中國北世界——”隻這一句,我覺得所有的付出都值得了。在出版之前,最後一個讀它的是李小林老師。她既是我尊敬的編輯家,又是一位能夠交心的朋友,她的藝術感覺一直那麼敏銳。她在讀完作品後,與我有過電話長談。她欣賞它,但針對其中一章,提出了非常有見地的意見。我綜合編輯們的意見,在十月又改了一稿,在落葉聲中,終於將它定稿了。
盡管如此,我知道《群山之巔》不會是完美的,因為小說本來就是遺憾的藝術。但這種不完美,正是下一次出發的動力。
讓我在五十歲的秋天,以一首小詩來結束《群山之巔》之旅吧。
如果沒有地殼億年前的劇烈運動,
沒有能摧毀和重建一切的熱烈熔岩,
我們怎能有與山川草木同呼吸的光輝歲月!
激烈的碰撞和擠壓,
為大地插上了山巒的翅膀,
造就了它的巍峨!
也許從來就沒有群山之巔,
因為群山之上還有彩雲,
彩雲之上還有月亮,
月亮背後還有宇宙的塵埃,
宇宙的塵埃裏,
還有凝固的水,燃燒的岩石
和另一世界莫名的星辰!
星辰的眸子裏,
盛滿了未名的愛和憂傷!
如果心靈能生出彩虹,
我願它縛住魑魅魍魎;
如果心靈能生出泉水,
我願它熄滅每一團邪惡之火,
如果心靈能生出歌聲,
我願它飛越萬水千山!
我望見了——
那望不見的!
也許那背後是銀色的大海,
也許是長滿神樹的山巒,
也許是倒流的時間之河,
也許是無垠的七彩泥土,
心裏身外,
天上人間,
一樣的花影閃爍,
一樣的五穀豐登!
遲子建
2014年10月18日 哈爾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