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開溜死後一個多月,繡娘從古約文鄉回來了。她佝僂著腰,耷拉著眼皮,整日哈欠連天,好像很困,可躺下卻又沒覺了。安泰說她得知白馬走失後,一直說要追它去。她每天吃過早飯,就去鄂倫春民俗博物館待著。她不是坐在展廳的一隻樺皮船裏,把槳板當孩子抱著;就是坐在用電光製造的通紅的篝火旁打盹兒。有天晚上,她打點好東西,對安泰說她要回龍盞鎮了,這個博物館缺一個刺繡的馬鞍墊,她得回去繡。安泰答應了。
繡娘回來後,先去石碑坊看了看安雪兒和毛邊,然後到南市場,買了五瓶燒酒,吃力地拎回家。安平貼著她的耳朵問,您不是不喝酒了嗎?她歎息著說:“不喝酒沒有夢,我想夢見白馬啊。”安平聽了心裏難過,他多次去山上尋找,卻不見白馬蹤跡;她問遍了附近村鎮的人,也沒誰看見它。它像一朵雲,說散就散了。
繡娘每天吃豆腐,喝燒酒,繡馬鞍墊,安平則去山裏尋馬。
時值秋天,蘑菇長出來了,安平找白馬時,順帶就采了蘑菇。雪白的樺樹蘑,褐色的鬆茸,金黃的榆黃蘑,這些植物界打傘的公主們,個個嬌媚,安平帶回它們的同時,也帶回了沾在蘑菇上的落葉。落葉有金黃的,有酒紅的,有半青半黃的,還有半紅半綠的,五彩繽紛,勝似春花。繡娘拿起落葉,總要癡癡地看上好久,像是看著她隔世的戀人。安平知道,母親懷念進山的日子,而這樣的日子對她來說,一去不複返了。有了鮮蘑,繡娘的下酒菜就不是豆腐了。她親自下廚,用樺樹蘑炒白菜,用鬆茸燉肉,用榆黃蘑配韭菜,烙餡餅吃。也許吃了蘑菇的緣故,繡娘的氣色好看了,眼皮也能抬起來了。她繡的馬鞍墊,本來勾勒的圖案,都是花草樹木的紋飾,現在她把蘑菇也加進來了。每繡完一個蘑菇,她會說:“真俊啊。”
深秋的一個正午,風很大,龍山上秋葉飄舞,繡娘放下繡了多半的馬鞍墊,對安平說燒酒喝完了,她要去趟南市場。安平說風太硬,出去容易感冒,他給她買就是了。可繡娘說她眼睛發澀,頭昏,胸悶,正想在風中走一走,清爽清爽身子,安平也就由著她去了。
繡娘在漫天秋風中走走停停,吃了一肚子涼風。她到了南市場後,進了一家茶館,想先喝碗熱茶暖暖身子。龍盞鎮的茶館似乎從來沒有這樣熱鬧過,沒有閑座。可繡娘一進來,大半的位置都空出來了,腿腳麻利的老人,都起身給她讓座。繡娘拱手謝過大家,揀了張靠近火爐的木椅坐下。火爐上的銅壺呼呼作響,冒著熱氣。繡娘坐在火爐旁,被水蒸氣映襯得恍若仙人。店主見繡娘來了,趕緊給她上了一壺熱茶;見她氣色灰暗,又上了一塊棗泥糕。
老人們正在議論辛開溜身上燒出的彈片,它們像逆時令而開的花朵,令人驚奇。聽說辛七雜把一片顏色和形態都不錯的彈片,稍作修飾,鑽了個小孔,用紅繩穿上,當護身符,戴在身上,其餘的與他心愛的屠刀擺在一起。辛七雜相信父親是戰士了,可老人們還是持懷疑態度。有人說彈片是他逃跑時,被我方追擊留下的;有人說他做了逃兵後,在深山遭遇土匪,被土匪打的;還有人說他厭戰,是自己打的,因為受傷後可到後方醫院,趁此離開戰場。
議論完辛開溜,人們又議論起辛欣來,他啥時能被判死刑呢?聽說死刑執行也有新規了,不用吞子彈了,打上一針,一眨巴眼的工夫就能死,一點痛苦都沒有。大家都說,辛開溜沒趕上個好死,辛欣來倒是趕上了!
說到辛欣來,老人們又議論起白馬,安平因為捉辛欣來,將它弄丟了,至今下落不明。大家把頭轉向繡娘,七嘴八舌的,有人說白馬可能被狼吃了,有人說可能被毒蛇咬死了,還有人說可能被黑熊吞了,總之,在他們的想象中,白馬被野獸害了。正在此時,住在北口的老於來了。他每次打魚回來,喜歡到茶館喝碗熱茶。一身腥氣的他見繡娘在,說他正想找她呢,他早晨去小星河捕魚,在岸邊的白樺林裏,發現了一副馬的骨架。雖說它已被鷹隼和烏鴉啄食殆盡,但從散落的白毛和它蹄子上的鐵掌看,就是繡娘的白馬!因為王鐵匠不打鐵後,知道繡娘愛馬,將鐵匠鋪剩下的幾副不同型號的馬掌,都送給了她。繡娘的馬,掛的都是王鐵匠打的鐵掌。這馬掌別具一格,釘孔不是圓形的,而是六角星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