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開溜十四歲時,被父母賣掉。那一年故鄉鬧蟲災,莊稼絕產,引發饑荒,餓殍遍野。墮民除了在喜慶場合討喜,也去喪葬場,幫人“哭喪”。當然窮人是不需要哭喪的,他們的辛酸多,眼淚多。富人們卻不同了,他們過得滋潤,哪有那麼多的眼淚?而葬禮淚少,等於沒有露珠閃爍,缺乏光彩,所以有錢人家就請哭喪的去。按理說饑荒死人,是死不到富人頭上的,這樣的人家倉廩殷實,灶房飄香,臉上泛油光,足下有力氣,不僅人說話的底氣足,就連看家的狗,叫得都嘹亮。可辛開溜家所在的莊子,那年饑荒中,竟死了一個叫牟守財的糧商。辛開溜被賣掉,正與他的死有關。
辛開溜回憶起少年時代,連兄妹的容顏都有點模糊了,但他不會忘記牟守財的模樣,是他改變了自己的人生。他矮矮的個子,一張枯黃的倭瓜臉,走路外八字。春夏穿灰布長袍,秋冬穿青布馬褂,一年四季都是黑布鞋。他雖然有錢,但不舍得花,吃穿都很儉省。饑荒來臨,牟守財就像看到了壯麗的日出,興奮不已。他打算把倉裏的糧食,全囤起來,等到死亡達到高潮時,以天價賣出。牟守財勒令家人,不許吃幹的,隻能喝稀的,所以他家天天煮粥。等到饑荒越來越厲害的時候,他連粥也不讓家人喝飽了,且以身作則,兩三天才碰一碗米湯。他這樣苦熬了半個月,終於撐不住,死在糧倉前。他斷氣了,他的家人先是合力把他抬開,然後打開糧倉,點起灶火,燜了一大鍋幹飯,就著鹹菜,結結實實地吃了個飽,這才想發喪的事情。看著牟守財枯幹的遺體,他們都慶幸,老東西若不死,他們也將性命難保。本來他們就淚少,加上怨恨,一滴淚也擠不出來了,隻能請哭喪的。這樣辛開溜就被母親帶到了牟家的葬禮上。
辛開溜對哭喪並不陌生,他七八歲的時候,母親就帶著他去四鄰八鄉,給人哭喪。初始他哭不出來,但看母親哭得搶天呼地,他擔心她會哭死,嚇得跟著哇哇哭。等到他大一點,知道母親是哭不死的。他在葬禮上沒淚水的時候,母親就揪他耳朵,或是扇他巴掌,讓他哭出來。挨揍的滋味不好受,所以盡管哭喪後,母親得了錢,會給他買好吃的,他也不願到葬禮上去。
辛開溜跟母親到牟守財家哭喪,哭得很凶,因為靈前擺著一盤上供的饅頭,還熱氣騰騰的,而這饅頭不能碰,隻能眼睜睜瞅著,他饞得慌,委屈得慌。牟守財的家人因為暴吃一頓,累著胃腸了,大都偎在炕上,輪流守靈。黃昏時分,辛開溜趁母親解手的當兒,見牟家人不在,靈前沒個活人,把那一盤饅頭全都吞肚了。這還不算,他把長明燈的燈油也喝光了——那是用菜籽油做的燈啊。長明燈沒了燈油,立刻就成了瞎眼燈。等到母親回來,牟家人出來,發現靈前的饅頭不見了,長明燈滅了,個個大驚失色。按照風俗,長明燈在靈前燃起,直至死者入殮,是不能熄滅的。它若沒了光亮,預示死者的後人,將陷入漆黑之境!牟家人知道是哭喪的孩子偷吃了饅頭,偷喝了燈油,氣憤至極,你一拳我一腳的,把他打了個半死。牟守財的兒子,甚至拿出一把尖刀,說要剝他的皮,把油脂刮下煉油,用他的油,點燃長明燈!辛開溜的母親咣咣給他們磕響頭,求他們饒過自己的兒子,說他瘦得皮包骨,就是剝了他的皮,也榨不出一滴油。可牟家人不依不饒,最終灌了他一碗肥皂水,將他大頭衝下,吊到一棵桑樹下,要他把偷吃的東西還回來。辛開溜還記得被吊起的情景,他眼冒金星,惡心至極,大地在旋轉,他確信身下的世界,就是老人們在故事中所說的地獄。他吞掉的饅頭,最終像垃圾一樣,從口中傾瀉而出。牟家的狗立刻上來,舔著吃了。也許是夕陽映照的,狗的舌頭血紅血紅的,眼睛也血紅血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