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旋轉的瓜皮帽

灰蒙蒙的天穹下,站了一堆灰蒙蒙的人。他們來看殺人。喬女抬起頭來,木然地打量著這些圍觀者的表情:什麼表情也沒有。初冬時節,北風從河麵上吹過來,在久旱的原野上掀起一陣陣幹土。彌漫於大氣之中的嗆人的塵埃,使得滿場子的男男女女和遠處的山巒、近處的崖畔,以及點綴田間地頭的光禿禿的樹木,融成了一體,一片混沌。“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清脆的童音響起來,這是小學生們在唱歌。

出現了一些維持秩序的民兵。他們挎著老舊的步槍,滿場子巡睃著,讓擠到前麵的人往後退。喬女發現了民兵排長尕虎——她家過去的雇工,看到了他眼裏閃爍的光芒。她急忙低下頭去。

一陣騷動。地主丁五爺被五花大綁押上來了。這個風一吹就要被刮跑的大煙鬼站立不穩,搖搖欲倒。張屠家找來一把破椅子,讓他坐在上麵,還在老地主的耳邊輕聲咕噥了一句:“放心走。”

場上安靜下來。一個穿灰布製服的人從口袋裏掏出幾張紙,提高聲音開始念。喬女的耳朵嗡嗡直響,不知念的是什麼,隻看見兩片薄薄的嘴唇飛快地翕動著,從裏麵發出她聽不懂的音節。她從表情木然的人群裏望過去,看到了坐在破椅子上的丁五爺。他雙眼緊閉,身子前傾,幹癟的白頭前後左右輕輕晃動著,像是畫著一個又一個圈子。猛然一個激靈,他清醒過來了,微微睜開眼睛,用絕望的眼神看看黑壓壓的人群,眼皮又緊緊地合上了。幹瘦的身子向下彎,再向下彎……

她恨他。這個老鬼毀了她的生活,毀了她的愛情,毀了她的一切。這些年來,她時時盼著老天爺把他召回去。但是此刻,當她碰到他的目光時,卻猛地感到一陣心悸。一股複雜的感情攫住了她。

判詞讀完了,場子裏死一般寂靜。有人走過來,像提小雞似的把丁五爺從椅子上提起來,喝令他往前走。老地主踉蹌了幾步。

一個沉悶的聲音在荒坪上炸響。

幾乎就在同時,一頂瓜皮帽騰空而起。山民們全都抬起頭來看。那是丁五爺頭上的瓜皮帽。那帽子在氣浪的衝擊下像一隻老鷹,在低空中盤旋著,盤旋著,久久不肯落下。下來了,下來了,又被風吹起,飄向更遠的地方。

“狗日的真頑固!”

民兵排長尕虎從肩上取下步槍,瞄準了瓜皮帽。“砰——”

一槍中的,瓜皮帽像折斷翅膀的烏鴉,急速跌落下來。“砰!砰!砰!”

連續射擊。每打一槍,喬女的身子就哆嗦一下,每一槍都好像打到了她的心上。

瓜皮帽被打得稀巴爛,黑色的碎片紛紛散落在人群中。“好槍法!”有人在誇讚。

喬女尋聲望去,是積極分子有福。

聽到有人喝彩,尕虎的臉上閃現出得意的神色。他用發亮的眼睛尋找蜷縮在場子後麵的喬女。喬女看到了他槍筒裏冒著的青煙,感到一陣惡心。她想嘔吐。

老地主趴在枯黃的草地上,兩條腿還在一顫一顫地抽搐。當喬女深恨的人以這種方式結束了生命時,她一下子失去了意識,腦子裏一片空白。她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黑色的血液從那個幹癟的腦袋裏汩汩地流出來,滲進旁邊的沙土。她下意識地望了望天。一輪月亮般無力的太陽懸掛在頭頂上,慘淡的光線把大地照成白茫茫的一片。她看到了一大群土蒼蒼的山民,每個人的麵孔都似乎變了形,變得陌生而又怪異。她的眼前盡是旋轉的瓜皮帽。一隻,又一隻,落下,升起,升起,又落下。滿天的瓜皮帽在旋轉……

她突然嘔吐起來,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似乎要把多少年的食物吐盡。

人群開始向外移動了。她想站起來,但怎麼也站不起來。她的腿已經失去了知覺。她像一團泥似的癱軟在地上。人們紛紛離去,一群一夥,一群一夥,誰也沒有發現癱坐在沙土上的地主婆。張屠家扛著破椅子走了過來,站在喬女跟前,甕聲甕氣地說:“放心,亡人的屍骨我來收。”她機械地張了張嘴,算是回答。

人走完了。荒坪上隻剩下兩個人:喬女和她已死的丈夫丁五爺。筏子客羊報不知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走到年輕的地主婆身邊,不搭話,也不看她,隻是伸出粗大的右手,把喬女拉了起來,輕輕地攙扶著女人,一路默默地走回家去。

晚上,張屠家找了幾個人,釘了個棺材厘匣,把丁五爺的屍首偷偷地埋進了袓墳。

第二天,喬女的爹——那個一年四季喝得醉醺醺的老船戶,趕了一頭毛驢,來接女兒了。

老地主已經死了,丁家大院和自己的女兒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女兒還小,還是個嫩生生的大姑娘,她的日子還長著哩。老地主死後,家裏隻剩了三個孽障——二姨太留下的一窩娃娃。財產已經被沒收了,她現在沒有任何牽掛,更沒有什麼可留戀的,屁股一拍連土都不沾。他已經給女兒又尋下一處婆家了一典型的貧下中農。“走,”他對女兒說,“咱們走!”喬女無力地答應著:“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