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是在一九九八年的時候,阿爸一度打定主意要把老家小鎮上兩百多平方米的老石頭房子賣掉,到廈門買套六十多平方米的。當時促使他做這個決定的原因是,台灣電視劇看多了,看到電視劇裏描述的那種都市生活,無論怎麼對比,總覺得那種生活比現在的樣式好。阿爸做這個決定是在雨水多的春季,潮濕且易煩亂,影響著一整家子對所處的生活異常不滿。
終於阿爸決定要帶著我去探路了。他說順便讓你見識一下大城市的生活。當時老家這個海邊的小鎮還看不到太多的車,從我老家到廈門每天就早上六點半一班,所以小鎮的人很多會暈車,包括我。我暈車是受不了那種刺鼻的汽油味。所以從一上車,往廈門的路上,難受就壓過興奮。好不容易到了廈門,下了車我一口吐了出來,我看到的是一排排車屁股對我冒著煙。阿爸以前是海員,見怪不怪,說會習慣的。
當時小孩子的鼻子敏感,覺得這座城市怎麼到處都是油味,我試圖激起自己的興趣,比如擠公交車,比如看兩旁整齊的綠化帶,比如高樓——但顯然一切都是在預料中。我知道阿爸也似乎在激發我的興趣,一路指著,你看這棟樓有幾層你數數,我說不數了,電視上還有更高的,他說你看這道路都鋪磚,我說這個電視上也有,他說你看好多車,我說我也看過了,你看有紅綠燈,我說書本上讀太多了。最終我實在提不起興趣了,城市裏似乎太多已知,我老家的一個小水池都有好多未知。
我們去拜訪的是表哥家,雖然是表哥但年紀和我爸爸相仿,他有個兒子比我小六歲左右。看我無精打采,便讓這個小侄子帶我出去走。本來想能有什麼好玩的,其實就是四處走,叫我數樓有幾層,看地麵上的瓷磚。然後還有學規矩,一路上都在叫喚,不準隨地扔東西、要排隊上公交車、要走斑馬線。當時小孩子的我一直在心裏慶幸還好自己不是這裏的人,而且看著大片大片望不到盡頭的水泥地,我覺得好悲哀——沒有各種奇特的植物沒有長有小蝌蚪和五彩魚的水池沒有可以挖地道的地方。
現在我是在空氣更不好的北京寫這個東西,當然鼻子已經麻木,聞不出好空氣的味道了。不過我覺得曾經的鄉土讓自己變得相對渾厚些——因為渾濁所以厚實。事實上我很慶幸阿爸後來沒有讓我家搬到廈門,雖然它已經是中國最美的城市之一了。記得我和《新周刊》前創意總監令狐磊有次聊天,聊到他是來自湛江一個小鎮,我是來自泉州一個小鎮,他就接著往下列舉了,才發覺中國新聞圈、文學圈很多現在的青壯派都是小鎮出身。令狐說他們總結過了,這叫小鎮包圍城市。他說曾經有過調查,現在大城市各個領域的主力百分之八十以上來自小鎮,他問我怎麼理解,我說因為小鎮出來的渾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