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阿小和阿小(1)(3 / 3)

其實他和哥哥並沒有太多相處的機會。母親疼幼子,小時候夫婦倆去香港打工,不舍得阿小跟著吃苦,就把他留在老家,每月寄來豐厚的錢求得親戚對他的照顧。而長子他們帶在身邊,幫忙工地做點事情。

所以哥哥從小就在香港長大,現在已經長出一副香港人該有的樣子:留著長頭發,打了耳洞,夏天會穿白色短褲配皮鞋,有時候還戴著條絲巾。

阿小崇拜這樣的哥哥,我覺得他其實是崇拜著香港,正如我們崇拜著黑白電視裏遊走在高樓大廈裏的那些人。

但對我們來說,高樓大廈還是遙遠的事情,而對阿小,這是即將到來的事。

他幾次嚐試把頭發留長,都被爺爺硬壓著給剪了,他嚐試用針給自己穿耳洞,最終紮出滿身的血,讓爺爺急匆匆送醫院了。現在這些他都放棄了,但是常拿著哥哥的照片一個人發呆。

和他保持距離後,我每次和拖鞋軍團的人瘋回家,就會來看看阿小,他會給我講哥哥的故事:我哥哥很牛的,他像電視裏那樣,騎著摩托車,帶著一個女的飆車。但是到了我爸的公司,又換了一身西裝,可帥氣了。

有次他很神秘地和我說:“我哥吸毒的。”然後拿給我一根煙,附在我耳邊,“這是毒品。”一臉得意的樣子,仿佛他掌握著通往天堂的鑰匙。

他給我看完,又把那香煙小心地包在手帕裏,然後裝到一個鐵盒子裏,放在床下——我知道那是他認為最寶貴的東西了。

我看著這樣的他,越發覺得遙遠。我知道他身上流動著一種欲望,一種強烈而可怕的欲望。他要馬上城市起來,馬上香港起來。他要像他想象裏的香港人那樣生活。

我得承認,我看著電視上那些摩天大樓,心中也充滿熱望。但我老覺得不真實,它是那麼遙遠。而阿小,他簡直活在奇怪的錯位中:他穿戴著這個世界最發達地區的東西,肉身卻不得不安放於落後似乎有幾十年之久的鄉下。

果然,一個晚上,阿小把我叫進他的房間,掏出厚厚一把錢:你知道哪裏能買摩托車嗎?電視上那種摩托車,帶我去買,我要去飆車。

但小鎮當時沒有賣摩托車的地方,要買,必須去到六十公裏遠的市區。他著急了,那毒品呢?大麻呢?

那個晚上,是我陪著他去一家地下遊戲廳玩了賭博老虎機作為結束的。看著他在老虎機上幾百幾百地兌換遊戲幣,然後大把大把地輸,我內心裏決定,遠離這個阿小。

我知道他活在一種想象出來的幻想中。我擔心他的這種熱望,也會把我拖進去。

因為我察覺到自己身上也有,類似的躁動。

實話說,我不知道,阿小和阿小是怎麼熟上的。

香港阿小很久沒讓表弟來叫我了,我也不怎麼主動去。這天阿月姨叫我幫阿小補習——數學成績下來了,他考了12分。

我拿著他的考卷,笑了半天,連最簡單的二分之一加三分之一他都不懂。準備好好糗他一把。

走進去,看到那個身上還帶著海土味道的阿小。

他們倆頭湊在一起,正在搭一架木構的恐龍。

我有點錯愕。這個阿小,對外人說話都不願意超過三句。但我看到他在那誇張地開著玩笑:“哇,這恐龍好酷啊,簡直要叫出聲了。”

很蹩腳的討好。我心裏說不出的反感,然後對這個老家的阿小有種莫名其妙的悲哀。我知道他為什麼喜歡香港阿小的——他其實是喜歡這個阿小身上的香港的味道。

那個晚上,我隻是簡單把題目的正確做法示範了一下,就匆匆要走。

香港阿小著急了,追著出來,說要不要一起去打電動。他後麵跟著那個老家的阿小。

我看著老家的阿小,躲在香港阿小背後,跟著一臉的賠笑。我說不出的難受,說,算了,我不玩了。轉頭就走。

從此,即使阿月姨叫我再去幫忙補習,我都借口推了。

我害怕看到老家阿小的這個樣子,他會卑微到,讓我想起自己身上的卑微。

老家的阿小突然新聞多起來了:他瞞著父母翹了整整三個星期的課,但每天假裝準時上下學。他跑到小鎮新開的工業區,不由分說地逼迫那些外地的打工仔,要求他們學狗叫,不叫就一陣拳打腳踢;最後他父母還發現他竟然偷偷溜進父母房間了,偷了幾百塊不知道去幹嗎。

烏惜心裏憋悶得難受,又不敢在丈夫麵前哭,每次出事就偷偷來我家和母親說。

母親隻能安慰:“孩子總是調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