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太監信修明的回憶(1 / 3)

我在寧壽官司房,本管的師傅馬雙祿,字斌亭,五品首領,乃光緒元年侍候慈禧太後的老人。有張壽圖者,司房大師傅(階級)七品官職太監,二人之文學極深。太後文字根本不深,自垂簾後,奮誌求學,對於讀過書的太監,皆另眼高看。故派馬雙祿、張壽圖二太監上去伴讀。

白天正午十二時前後、太後睡午覺時,晚夜十一時前後、太後入寢宮安眠時,共同上去教讀,或說笑,或研究詩文、編戲詞。時有南方某孀居之貴婦、女畫家繆嘉惠共同陪讀,一日二次,名之曰“坐更”,實則太後藉此增長自己學問。

庚子後又續了兩位讀書的女學生,慶親王之寡女四格格,太後之內侄婦、德垣之寡妻垣大奶奶。好在某貴婦及繆嘉惠、四格格、垣大奶奶她們上去時間太少,不能像太監坐更一般樣。

後來太後招待各國洋人,願意得通點洋文洋話的人,經某王爺舉薦了裕庚之妻(德國女子)。裕庚之女三姑娘德齡、五姑娘容齡,又有一個德國女子克姑娘善油畫,給太後畫真容。她們都是上海流氓,施展拆白技能,騙出太後若許金銀珠寶,後來出了宮。

德齡自稱“公主”,著作了《清宮二年記》,編造了什麼德齡女士《清宮秘史》。我曾見過此書,讀之令我作嘔,惜我一時憤怒,將書焚化無存。她們又在東交民巷以慈禧太後為號召講演,騙外國人之錢,我又生了一回氣,要找她們對證一下,指斥她們那些胡說的事實。有人勸我,我才罷休。然而,每追思太後,70歲的人還要學洋文洋話,盛德之累,偏於好勝,實不能為其諱言。

當時,我本人的工作,因是一個階級最低的太監,學習公事,在案子上寫戲本,到後台排戲是正差。司房很複雜的事太多,聽著師傅馬、張二公講在寢宮伴讀坐更,太後的起居動靜,有時也談論,聽到耳中,記在心裏。老佛爺一輩子不容易,這是對她的真確定評。

我十天才輪流坐一個更,無論冬夏,就在殿廊子底下,安牌子題名。首領曰“更老爺”,大師傅曰“更達”,所有責任是不能錯的。當殿的首領一名,大師傅一名,帶班的一名,太監若幹名,無定額(殿上分兩班,以殿上人為準),一班人盯一日一夜,太後入寢宮接班下班。

下班的一班人,將公事先交代換班的首領太監,最重要的是點交陳設有無損傷,其次,上傳明天的差使。交代已畢,下班的首領太監等,到殿院衝著大殿磕三頭,以謝殿神爺保佑一天沒出錯。下去無事了,那接班的首領太監等,方進殿院也衝著大殿磕三頭,求殿神爺保佑一班不出事,天天如是。凡為太監者,沒有不信殿神爺的。

以上所述說的是各處坐更的事。當上差的,除去大總管不坐更,二總管同四位禦執首領輪流查更、代坐更。鋪蓋(大褥子、鬥篷)搭在大殿內明間。回事太監二名、小太監八名在殿內明間,搭鋪(褥子、鬥篷)分前後夜兩班,寢宮裏太後的帳子內,一個媽媽在床上給太後捶腿掐腰,一個宮女跪在床腳下侍候,她們分前後夜,不止兩三人。坐更念書的人們離帳子三兩尺,地上放一小桌,不能太遠了,說話須聽得見。俟太後睡著了,床上媽媽一招手,坐更念書的人就下去了,到廊下稍候。走早了太後醒來也是麻煩。每到夜間,殿內殿外,多數的太監和少數的媽媽、女子,星羅棋布。如一群蜜蜂將王子裹在中心一樣,我在太後宮所經、所見、所聞的,不過如是。

及至內殿(皇上所居)皇後、妃嬪的事,隨侍等處事,有八旬餘的老太監劉和才,他從13歲侍候光緒皇帝,都說得很詳細。

他說:“清朝定製,都是遵著祖法。以我所知道的,就願意跟你說。我在內殿多年,常聽老前輩們說,清朝沒有荒怠的皇上,咱們老萬歲爺(指光緒)病得那麼沉重,臨賓天前日,在床上還看折子呢!萬歲爺素日的起居是有規律的,每日早起,以老佛爺(慈禧)請駕為標準,比老佛爺早起四刻,起來漱口洗臉畢,到東西佛堂拈香。回來時,早點已擺好(不是傳膳,名曰‘要吃的’),換衣裳入座,剃頭的太監,四執事按摩上(專門剃頭梳辮太監)。按摩太監將辮子解開了。萬歲爺吃飯最快,飯吃完了,辮子也梳完了,靜聽太監回話:‘老佛爺請駕了!’時乘轎已然安好(春夏涼轎,秋冬暖轎),兩位九堂總管在頭裏擺隊子。一個敬事太監前行,轟人開道。禦前帶班的、小太監等攙扶萬歲爺上了轎,隨侍等處首領、太監等蜂擁著大轎,一直至太後宮,到殿院下轎。此時太後已然在大殿次間床前梳頭,殿內小太監向太後回話:‘奴才萬歲爺上來啦!’殿上太監開門,太後扭身端坐。執事房提黃墊的太監將黃墊端正,鋪在太後麵前,皇上向前跪安,先說:‘兒臣請皇太後安。’起來側身在皇太後前曰:‘皇爸爸夜間睡得好吧?昨天晚膳皇爸爸進得可口吧?’太後也很客氣地答言‘很好’。問皇上近來身體好不好,有沒有凍著、熱著或累著,吃大夫的藥見效不見效(因皇上素日體弱多病),皇上隨口答之。太後說‘皇上歇歇去吧’!(日日不改口的兩宮應酬話,聽之似不厭煩)皇上說著‘是’,倒退出殿。東配殿就是皇上的禦座房,看折子,批折子,靜候奏事處太監報告。軍機大臣上來啦,太後出殿乘轎頭走,皇上乘轎在後邊,兩宮侍從擁護在後。以上所說是光緒皇帝、慈禧太後勤政的事實。”

前代的皇上都是聖明之君。據前輩太監們所傳,沒有一位無故臨時怠政的皇上,宮內督總管管理四十八處,就是前明宮內府。它的機關名敬事房,分三事:曰滿洲案,須懂滿文;曰隨侍案,報差回話聽差,侍候總管;曰下司房,管全宮庫所。所管的處項各有專司,統統的有互相聯係,互相監視。例如在養心殿坐更(養心殿,皇上所居),隨侍處大總管、首領、太監,各有固定的地處,各有固定的人數。上安牌子,敬事房有賬。侍候皇上的禦前太監有一兩班人。大帶班的帶一班禦前小太監值晝夜。完畢,換二帶班的所管一班禦前小太監。兩班晝夜輪流更換,夜裏坐更的地點在養心殿明間丹陛下。皇上寢宮限內是後妃坐更的地處,沒有太監坐更。宮中現行則例,太監不夠身份者不得與後妃或宮女無故交談。關防之嚴,犯之則獲罪。我有時向吾先師馬公斌亭詢問:“充當一位後妃主子,怎麼這樣不隨便呢?還不如一富家翁的太太呢!”先師嗔之曰:“傻子,你才明白:你須向太監兩字尋求滋味。不如此,皇上家單用我們這類人幹什麼?”到如今我想起此話,真是有理。

我在宮內當太監,由光緒甲子起至民國十三年甲子止,將近25年。這不滿的25年中,侍奉慈禧太後8年,侍奉隆裕太後6年,侍奉端康皇貴太妃10年。民國十三年秋,端康皇貴太妃八月賓天,在壽康宮停靈。九月,馮玉祥逼宮。我隨宣統帝及端康娘娘的靈柩出了宮,回到家中,少為喘息。追思以往,我慚愧固當慚愧,然此20餘年的工作,似有光榮自慰者。我欲坦白的,將自己的我,告知世之仁人君子。

我是給孔聖人作過10年揖、沒有出身的書呆子。立誌尚不凡俗,臥星相皆通。恨我沒戰勝窮神。年15歲,先父見背,床前遺囑守業、求名、養母、教弟,結果沒有辦到,曾投考水師學堂,又考太醫院,有阻撓都失敗。年23歲,不唯家無隔宿糧,債主要謀買祖墳見逼,我憂愁地每欲投河了此一生。為兩位母親在堂,一妹妹、三小弟皆幼小,有妻生一子,不惟不忍拋掉他們,也不肯違了先父床前之遺命,在萬無辦法時,想起有一太監表兄張海波。禦製名字,慈禧太後叫他謙和,自11歲侍奉太後,得掌案太監五品頂戴之職,在李蓮英之次。我想,作為一個人,有大任大身,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聖人皆有此言。做一個大丈夫,難道就這樣窩窩囊囊地生生困死嗎?

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春三月,決意自己當了太監,《易經》有言“或躍在淵,無咎”,竟不知淵是苦海。我的災難正是方興未艾,偏偏拳民大作,到了七月二十一日,光緒帝奉慈禧皇太後命避兵西巡。我聞信,能說不痛哭流涕而動心嗎?想那佛經上說的話,苦海無邊。到了此步田地,我還要沉下心去,研究研究苦海的邊際有沒有啊。到後來有人說兩宮到了長安,我樂得了不得。再預備到長安投隨扈當差去。盼到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三月初,由家結伴走洛陽,進潼關,到西安,兩千裏路走了整二十天。及到了長安城內,趨至行宮,我去見表兄張海波,誰想得到,我那佛心的表兄,他不欲招待我呢!苦也。幸而有另一表兄照顧我,我得暫住在行宮外邊。我的表兄張海波對我沒有意見。他是老實,不敢多事,也是我命中所造災難未滿。這另一表兄名張六,是一後投扈的窮太監,特別照顧我。我住在他的小他坦裏。

每日無事,吃完了飯,在長安熱鬧有名的地處:大雁塔、小雁塔、八仙庵、城隍廟,郊外王三姐的寒窯去逛逛。熱鬧的人市在行宮前頭。牌樓底下賣吃食的小販最多。我方到了長安時,賣人肉丸子的一案正在吵嚷。我因不貪賤,不上牌樓底下去吃飯,我去到哪裏呢?我問本地的人,他們說:“我們此地三年大旱,寸草不生,餓死的人太多了,幸虧太後老佛爺跟光緒爺到此,放了三回賑,人民稍微緩蘇些。誰想到,我們此地冬天的雪很少,下雪也下不大。去年冬至月,連降三天大雪,凍餓而死的窮人太多了。富人無故死不了,窮人死了無人埋,抬到城外,向護城河邊上一扔,就無人管了。那些忍心的匪徒弄了人肉來,賣人肉丸子,有人吃出指甲來。一個詐語,賊人心驚一跑,才犯了案。”

我聞言皺眉道:“太殘忍了。”他接著說:“這還算殘忍哪?公公把兒媳婦給吃了,犯了案還不算奇怪嗎?因為兒子出外,公公想將兒媳賣了,兒媳婦上吊死了。公公將她的肉刮下吃了,犯了案官家定罪給殺了。”我說:“今年年景怎樣啊?”(五月說話)那人笑著說:“哎!阿彌陀佛,今年可好了。太後老佛爺、光緒皇爺帶了福來哩。陝西省的麥子普收,新麥子都上市了。老爺(稱太監),我們此地如收成一年,能夠三年吃的。富饒的關中,其他省是不能比的。聽說和約成了,不久要回鑾,我們此地人統統不願意他回鑾,離開西安省。長安是曆代帝王都,東有崤函之險,那些洋鬼子絕不敢過來,我們此地的老百姓要聯合起來,去見巡撫升允,攔駕不讓老佛爺回北京去。已然有此動機了。”我聽了這些話,也不高興離開他們了。

到了七月末,真的聽見有回鑾的信息。我表兄張六哥跑了來叫道:“翰臣表弟,你預備預備,老佛爺有信回鑾了。我向掌案的(張海波表兄)說了,讓你給押行李車,叫我沿路照顧你,有事咱哥弟倆隨時聯絡。”果然八月十八日,凡隨扈的車馬集中在校場(前代宮殿廢墟),我押的張海波表兄的行李車是一席篷車,裝著兩箱子(他現用衣服鋪蓋載在他隨侍的轎車上),我把自己衣服被褥鋪在箱子上。沿路上有燈籠,支應局領的蠟燭,通夜點著。我愛看書,路上也不覺寂寞,也不覺累。一路上看完一部《東周列國》和一部《聊齋誌異》。白天在路上領略些關山險隘、風土人情。八月二十三日夜中走前站起營,聖駕次日動身。路上形形色色,有記載的必要。

那長安的老百姓對於聖駕,多是戀戀不舍。在路旁跪著,有燒香的、念佛的。多半婦女、紳士們在禦路旁擺上一張桌,桌上有茶水,有幹鮮果品或點心四盤。桌上插一麵小四方旗,上書某縣某村生員某某,桌旁放一跪墊,預備聖駕到來跪接磕頭。有的是看熱鬧的老百姓,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是麵目黧黑,穿件新衣,領男攜女,一隊一隊由幾十裏地奔到行宮來看太後的。慈禧太後、光緒爺每每特把轎簾打開,叫百姓觀看。在長安早預備下老人的銀牌子。太監總管崔玉貴專司發放老人牌子的事。那些七八十歲的老民都可以得一枚銀牌子,是千百年不遇的光榮。真有得過一枚銀牌子的老人,又連夜趕下數站,希再多得銀牌。此種老人甚多。

在聖駕未到之前,行宮左右一群群的老百姓街談巷論,異口同聲地說:“大清家愛民,實在德厚”(義和團之口號“保清滅洋”,乃赤子之心,不能盡作妖言看)。單有一種投機說書的藝民,在人多的地處擺場子說大鼓書,說光緒爺私訪,有來有去,真透新奇。藝民一站一站地連夜趕檔子,無非欲多掙錢也。又見了些在各站(尖營、行宮)辦差人員,候補府道縣班子都有。他們這些人,不客氣來說,都是吃太監後腦勺的好手。在路上公開講:某某老爺(稱太監)跟我最好,他在老佛爺駕前是最紅的人,有什麼事情都能辦。官場現形,言之可恥。咳,大清國至此,我能不長太息嗎!

我頭一站住臨潼,沾著皇恩到溫泉浴池洗了澡。次日從華陰的尖營遠遠望見華陰仙掌,神為之馳。哎呀!快出潼關啦,回北京啦!母親不知怎樣盼我呢?(她的難過我是知道的。我離家時,在親戚家借了銀子二十兩。到長安後剩下十兩,有回鄉的人,托他帶回家去交給母親,減少她的困苦)及過了潼關,離不開說書的那句話:曉行夜宿,一路無話(哪能無話,不緊要的話少說點也就完了)。

不幾日到了洛陽(在洛陽住了多少日我都忘記)。在洛陽逛龍門,隔河大香山為洛陽名勝。到了洛陽,我張六哥怕我長途天冷,用30塊大洋給我買了一件羔皮的皮襖。我不要,我說:“母親尚沒穿皮襖,我如何能穿?”六哥說:“以後上了路恐怕你受不了!”一再地勸說。結果,他用10塊大洋給我買了一件老羊皮的皮襖。很萬幸,據他人說,較羊羔皮暖和得多。一路上在露營中車上睡,我太得實惠了。

離開洛陽,前往汴梁。汴梁有信陵君祠,姓信的是他的後人,我哪能不去祠堂拜謁參觀?偏我想起千家詩來,高詠“曾為大梁客,不負信陵恩”。旁觀者鹹以為稀奇,他如何知道我心中思念張六哥對我的好處縈念不忘呢?我六哥在聖駕回北京的前夕,得一暴病死去,嗚呼哀哉!生我父母,知我鮑叔。我雖對他侍生送死立碑還債,至今書此,我的眼淚在眶中。

聖駕在保定慶祝萬壽,住了一個月。我們的行李車早回到北京了,我住在張海波家中。給張六哥辦完了喪事,有人告訴我,此後皇上家為了和約的條件,不招募新太監了。苦也!心中叫苦又橫住心,且看一看一個人究竟怎麼死法?不久有人來告知我,張海波表兄將我薦在孚敬郡王府(九爺府)當差。

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十一月到府中認差,教郡王之孫女岫格讀書,上下待我甚好。因我通相術,各府王公及王妃命婦、格格、阿哥、與府中有來往者,多叫我談談相,身價日高。方知書內有黃金則不虛也。在九爺府當差六個月,教岫格念了《許氏三種》《大學》《中庸》等五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