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尋一直覺得他爹給他起了個好名頭——蘇尋。蘇尋,蘇洵,尋與洵,這可是諧音啊。蘇洵誰啊?蘇明允哪,蘇東坡他老爹!嗯,是個好名頭吧?蘇尋這一生中,也就這麼唯一的一次感激他爹,因為除了這個諧音的名,他是哪一點也不能跟蘇洵比。
蘇尋他爹死得早,他是個遣腹子;他娘不過是個大戶人家的使喚下人,隻被允許在外院裏做做粗活,見不得主子的。
蘇尋覺得這件事他老想不明白,他娘的長相何止是用“過得去”拿來形容的,比那些房裏的大丫頭好上不知多少倍。可他娘啊,就是個在外院做粗活的最下等的那列人。
蘇尋再小一點的時候也老問娘為什麼,娘總說,這樣不好麼?然後其他的一句口也不開。問多了,他娘神情就有些暗淡。蘇尋也想駁他娘幾句的,不好不好,一點也不好,吃不好住不好,最要緊的是他想念書也不成。可他不忍心傷他娘,每次也就這麼在心裏頭想想而已。
其實旁人有嘴碎的,聽得多了,蘇尋也就漸漸都明白了。
娘做姑娘的時候就是個大丫頭,老爺看中了她漂亮尋著機會就想輕薄,不料想娘直接就一把剪子抵在了頸項上,說什麼也不肯依。老爺一怒,就把娘許給了外院的一個癆病鬼,也就是蘇尋他爹。蘇尋還在肚裏的時候,他爹就一口氣沒上來,歸天了。臨走前隻記得囑咐他娘,這個孩子要取名叫蘇尋。
蘇尋知道他爹和他娘的事的那年九歲。
蘇尋厭惡這地方,一來是那造孽的老爺的緣故,二來這裏實在是找不出一個玩伴來,蘇尋寂寞得很。
一日,蘇尋從廚房的小哥那兒搜羅來一本唐傳奇,可把這小子激動壞了。字呢,平常娘有教他認過,可總找不著什麼可看的書。蘇尋每每都有種磨好了刀子卻苦於沒有可宰的雞的感覺。這本唐傳奇可真是解了蘇尋的心頭癢。
蘇尋日裏上就回他那屋倒騰,把平日裏偷偷攢下的燈油給取了出來,跟娘說了聲,就躲到城外的破廟裏去了。因為府上晚間是不許下人房裏點燈的,蘇尋書癮上來了就隻能往廟裏窩。
那本唐傳奇講的是妖狐鬼怪之事,蘇尋也是頭回看,隻覺得新奇,書頁嘩嘩地翻過去,又覺得前麵哪一段寫得有趣極了,便再嘩嘩地翻回來。
燈火跳了兩下,已是醜時了。蘇尋嗅到了一陣香氣,不由地打了個噴嚏。那噴嚏打得猛,連淚水都出來了,等他牽起衣袖揩了把臉低頭再繼續看的時候,他覺得自己麵前好像立了個人。蘇尋猛地一抬頭,發覺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男孩蹲在他麵前。
蘇尋啊的一聲就叫了起來,故事裏那些個鬼呀怪的一股腦兒全湧上他腦門,就聽他顫顫巍巍地開了口:“你,你是誰家的孩子啊?”
那孩子就笑了起來,臉圓圓的,一笑就陷下去兩個酒窩,稚裏稚氣地說:“我不是哪家小孩,我是鬼!”說著就半立起身,張牙舞爪地撲了過來。就著那撲過來的身形,一陣陰風走起,豆大點的火光就晃滅了。
蘇尋嚇不得輕,兩腿篩子似的在那兒抖,接著他就感到一溫熱的液體濕了他的褲子。
烏漆抹黑的,那鬼撲到一半,被蘇尋的腳踝一拌,啪嗒一下,直直摔到了蘇尋的身上,頓時哇的一聲哭開了。
聽到這哭聲,蘇尋才緩過勁來,他一把扭了那孩子的胳脖,裝個大人的樣,沉了嗓子厲聲問道:“說,你哪家的,小毛孩兒,敢來嚇唬你爺爺我!”
還不等蘇尋這威脅完,那孩子就不哭了,轉而嘻嘻嘻地笑個不停,笑到急了,就一頭紮進蘇尋的頸窩裏咬了一口,蘇尋這下子真是愣住了,也不知道怎麼著好,便開始有的沒的腦子裏亂轉。
這孩子身上有股子香味,剛才聞了就打噴嚏,這會兒近了倒也沒那麼刺激,盡覺得好聞了。蘇尋讓那孩子趴在自己身上咯咯地笑了有一會兒,才回了神,一把推開他,嘴裏咕噥著:“沉死了,也不知道自己有多重……”
那孩子滾倒在他身側,終於不笑了,忽而想起什麼來,一個骨碌跳起身來,用袖子掩了鼻,躲開幾步,隻聽他嘴裏嗚嗚地說著:“真羞,多大的人了還尿褲子,膻死了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