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著作精選(1)(1 / 3)

文學小言

(一)

昔司馬遷推本漢武時學術之盛,以為利祿之途使然。餘謂一切學問皆能以利祿勸,獨哲學與文學不然。何則?科學之事業,皆直接間接以厚生利用為旨,古未有與政治及社會上之興味相刺謬者也。至一新世界觀與新人生觀出,則往往與政治及社會上之興味不能相容。若哲學家而以政治及社會之興味為興味,而不顧真理之如何,則又決非真正之哲學。以歐洲中世哲學之以辯護宗教為務者,所以蒙極大之汙辱,而叔本華所以痛斥德意誌大學之哲學者也。文學亦然;的文學,決非真正之文學也。

(二)

文學者,遊戲的事業也。人之勢力用於生存競爭而有餘,於是發而為遊戲。婉孌之兒,有父母以衣食之,以卵翼之,無所謂爭存之事也。其勢力無所發泄,於是作種種之遊戲。逮爭存之事亟,而遊戲之道息矣。唯精神上之勢力獨優,而又不必以生事為急者,然後終身得保其遊戲之性質。而成人以後,又不能以小兒之遊戲為滿足,於是對其自己之感情及所觀察之事物而摹寫之,詠歎之,以發泄所儲蓄之勢力。故民族文化之發達,非達一定之程度,則不能有文學;而個人之汲汲於爭存者,決無文學家之資格也。

(三)

人亦有言,名者利之賓也。故文繡的文學之不足為真文學也,與的文學同。古代文學之所以有不朽之價值者,豈不以無名之見者存乎?至文學之名起,於是有因之以為名者,而真正文學乃複托於不重於世之文體以自見。逮此體流行之後,則又為虛玄矣。故模仿之文學,是文繡的文學與的文學之記號也。

(四)

文學中有二原質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寫自然及人生之事實為主,後者則吾人對此種事實之精神的態度也。故前者客觀的,後者主觀的也;前者知識的,後者感情的也。自一方麵言之,則必吾人之胸中洞然無物,而後其觀物也深,而其體物也切;即客觀的知識,實與主觀的感情為反比例。自他方麵言之,則激烈之感情,亦得為直觀之對象、文學之材料;而觀物與其描寫之也,亦有無限之快樂伴之。要之,文學者,不外知識與感情交代之結果而已。苟無銳敏之知識與深邃之感情者,不足與於文學之事。此其所以但為天才遊戲之事業,而不能以他道勸者也。

(五)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不可不曆三種之階級:“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晏同叔《蝶戀花》)此第一階級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歐陽永叔《蝶戀花》)此第二階級也。“眾裏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辛幼安《青玉案》)此第三階級也。未有不閱第一第二階級,而能遽躋第三階級者。文學亦然。此有文學上之天才者,所以又需莫大之修養也。

(六)

三代以下之詩人,無過於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苟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之文學者,殆未之有也。

(七)

天才者,或數十年而一出,或數百年而一出,而又須濟之以學問,帥之以德性,始能產真正之大文學。此屈子、淵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曠世而不一遇也。

(八)

“燕燕於飛,差池其羽。”“燕燕於飛,頡之頑之。”“睨睨黃鳥,載好其音。”“昔我往矣,楊柳依依。”詩人體物之妙,侔於造化,然皆出於離人孽子征夫之口,故知感情真者,其觀物亦真。

(九)

“駕彼四牡,四牡項領。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以《離騷》、《遠遊》數千言言之而不足者,獨以十七字盡之,豈不詭哉!然以譏屈子之文勝,則亦非知言者也。

(一○)

屈子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者也。宋玉景差感屈子之所感,而言其所言;然親見屈子之境遇,與屈子之人格,故其所言,亦殆與言自己之言無異。賈誼、劉向其遇略與屈子同,而才則遜矣。王叔師以下,但襲其貌而無真情以濟之。此後人之所以不複為楚人之詞者也。

(一一)

屈子之後,文學上之雄者,淵明其尤也。韋、柳之視淵明,其如賈、劉之視屈子乎!彼感他人之所感,而言他人之所言,宜其不如李、杜也。

(一二)

宋以後之能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者,其唯東坡乎!山穀可謂能言其言矣,未可謂能感所感也。遺山以下亦然。若國朝之新城,豈徒言一人之言已哉?所謂“鶯偷百鳥聲”者也。

(一三)

詩至唐中葉以後,殆為羔雁之具矣。故五季、北宋之詩(除一二大家外)。無可觀者,而詞則獨為其全盛時代。其詩詞兼擅如永叔、少遊者,皆詩不如詞遠甚。以其寫之於詩者,不若寫之於詞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後,詞亦為羔雁之具,而詞亦替矣(除稼軒一人外)。觀此足以知文學盛衰之故矣。

(一四)

上之所論,皆就抒情的文學言之(《離騷》、詩詞皆是)。至敘事的文學(謂敘事詩、詩史、戲曲等,非謂散文也),則我國尚在幼稚之時代。元人雜劇,辭則美矣,然不知描寫人格為何事。至國朝之《桃花扇》,則有人格矣,然他戲曲則殊不稱是。要之,不過稍有係統之詞,而並失詞之性質者也。以東方古文學之國,而最高之文學無一足以與西歐匹者,此則後文學家之責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