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座剛剛興建的大型工程在月夜下成了一道道漆黑的剪影。重建中的羅馬比他第一次踏入這座城市時,不知奢華宏偉了多少,可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稀疏了,女子們的首飾不再繁冗而耀眼了,極少人能穿著絲綢那樣的華服了,各種各樣的店鋪都日漸蕭條了……朱狄斯知道,羅馬正在漸漸變成一座真正的永恒之城,千古的羅馬夢想正在尼祿瘋狂而暴虐的統治下殘忍地達成,而所有百姓正在為這個夢想買賬;朱狄斯知道,尼祿正在宮中繼續著他的奢侈和荒淫,他的子民卻在為此付出代價。
可是,朱狄斯更知道,若是沒有尼祿的暴虐與瘋狂,就沒有羅馬的浴火重生。
成就一個羅馬奇跡,然後用自身的毀滅來平息民憤、轉移社會矛盾,這就是尼祿那暴君所要承擔的曆史使命。
深受希臘文化熏陶的朱狄斯堅信,站在曆史的高度上,他比任何一個人都要看得更透徹。因此,神聖的使命感在大火燒毀了他的一切寄情之物後,讓他徹底明白了一切。躊躇、彷徨、迷茫、脆弱皆已成為了過去,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也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
成全曆史,然後成就自己。
站在兩條街道的交叉口上,朱狄斯摘下頭上的兜帽,在夜色下的凡夫俗子組成人群中露出了一絲詭異的微笑。
不料,就在這時,出事了——
一顆不大不小的石子“砰”地一下砸在了他完全沒有二兩肉的後背上,砸得他一瞬間覺得自己的脊柱都要斷掉似的。吃痛中,朱狄斯轉過身來,環視了一周,卻也沒看見有攻擊意圖的人,直到他認倒黴地一聲歎息低下頭,才看見了那個站在漆黑的胡同口上手拿石子的小不點。
那小不點是個看上去隻有六七歲的小男孩,見朱狄斯尚未動彈,舉起手裏的石頭又要砸他,卻不料,石頭還未脫手,朱狄斯就突然衝了上來,伸手要抓住他。小男孩趕緊把石頭隨便一扔,撒腿就往漆黑的巷子裏跑,嘴裏還囂張地喊著:“朱狄斯,你要不是個娘們兒,就追上大爺我試試啊!”
這聲音,是上次在人民廣場附近的廢墟推倒柱子差點把自己給砸死的那個小男孩!
朱狄斯豁出去了,拎起拖鞋,光著腳就開始追著他往巷子裏跑。
真是沒有想到,這小不點跑起來竟像是屁股後麵點了火一樣,拐了不知多少個彎,好幾次眼看著就要揪住他的小胳膊了,卻總被他一閃逃掉。
可是,當朱狄斯隨著小男孩跑出了另一條胡同,拐進一個從未來過的小區域時,小男孩突然自己停下來了。
小男孩回過頭來看著朱狄斯,而朱狄斯想要捉他的手卻在瞬間僵直在了半空裏。
小男孩背後的景象讓朱狄斯瞬間傻了眼。
此時此刻,好幾十雙眼睛正在盯著他。月光下,那反著寒光的眼神,宛如一把把鋒利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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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幾十雙如利刃般閃著寒光的眼睛讓朱狄斯嚇了一跳,踉踉蹌蹌地後退了幾步才勉強站住。這些隱沒於黑暗中的人都靠牆坐著,清一色地盯著他,也清一色地沉默著。
直到這時,借著月光,朱狄斯才發現這些人都和小男孩一樣,衣衫襤褸、麵黃肌、落魄不堪。他們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小,有傷有殘,悲淒和憤怒充斥著他們的眼睛。
朱狄斯不由得低頭問小男孩道:“你故意帶我到這裏來?你到底想做什麼!”
小男孩竟一改之前的張狂,輕聲道:“朱狄斯,這些都是在大火中失去了親人、財產和一切一切的人,他們天天撿拾著別人認為根本無法下咽的東西充饑,用破布條係起來當衣服穿在身上取暖……你難道不覺得他們很可憐麼?”
朱狄斯居高臨下道:“你把我引來這裏,就是為了可憐這些人?”
“大火之前,他們並不是這樣的!”小男孩有些焦急地說道,“尼祿蓋起了新的建築,修好了新的公共設施,可是能夠享用的卻不是他們。羅馬城裏像他們一樣無家可歸、食不果腹的人還有成千上萬,可尼祿卻不給他們生存的空間,還要把他們趕出羅馬,繼續從有錢人的口袋裏撈錢自己享樂,這些,你難道都不知道麼?!”
“知道,那又怎樣?”
“你——你既然知道,為什麼還不讓尼祿罷手!”
“我沒有那個義務。”
“你有!”小男孩越說情緒越激動,“因為你享用著民眾們的稅收!”
朱狄斯輕笑一聲,道:“孩子,元老沒有俸祿,謝謝。”
說罷,朱狄斯扭頭就走。他覺得自己已經再也受不了了,眼下的氣氛簡直讓他壓抑到了極點!可是,他還沒跨出一步,小男孩突然撲上來抱住了他的右腿。
“朱狄斯,別走,求你別這麼走……”
朱狄斯回過頭來,竟見小男孩一臉的淚水,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朱狄斯,求你了,可憐可憐我們大家吧!隻有你才能勸說尼祿,隻有你才能改變這些可憐人悲慘的命運啊!”
小男孩這麼一哭,坐在牆根裏的那些人也開始騷動了——其中一個老婦突然跪在了地上,一邊哭一邊說:“求你了,讓皇帝給我們這些可憐人一個生路吧!求你了!”老婦聲淚俱下,四周的男男女女也禁不住抽泣了起來。
朱狄斯的心像是被誰拿刀子狠狠痛了一下。他一激動,一腳掙開抱著他腿的小男孩,踉踉蹌蹌地後退了幾步。
早已漸漸變得隱忍的他,在這一刻,情緒陡然失控。
“我可憐你們,那誰來可憐我!”
伴著這一聲吼,四下的哭聲喊聲哀求聲竟漸漸收住了。
所有人都怔住了,朱狄斯的眼淚卻嘩嘩淌了出來。不過,晶瑩的淚水卻被他一抬胳膊果斷地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