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百歲口述傳記(1)(1 / 3)

一常州青果巷

我的曾祖父號潤之公,祖父號逢吉公,都是號,名字我都不知道。父親名保貽,號企言。母親徐雯。我最大的姐姐是三姐,因為大姐、二姐小時候就去世了。我的媽媽生三姐、四姐、五姐、我、九妹,共五個孩子。我父親一個姨太太生的老七去世,又生一個八妹,這樣,我的妹妹就是九妹了。我排行第六。

我的曾祖父很有名,《常州府誌》有記載。太平天國把我們家打光了,就窮下來了。我的曾祖父在太平天國之前就辦工業,那時是手工工業。常州紡紗織布到今天還是有名。常州雖然窮,但有一個特點,沒有失業的人。農民家裏都有在城裏做工的人,不單是種田。

家裏有一個老姨太太,可能是我曾祖父的姨太太,她養一隻大貓,有八九隻小貓,每天晚上睡覺,要把它們的腳洗幹淨。貓的規矩大得很,大貓管理小貓,開飯吃東西,小貓想吃桌子上的東西,就把大貓放在桌子上,小貓一上來,大貓把小貓一打就打下去了。

我家在常州住的巷子叫青果巷。青果巷有意思,瞿秋白、趙元任、我都住在青果巷,我們三個人都搞文字改革。瞿秋白家很窮,租人家的房子住。趙元任家的房子叫八桂堂。我們家的房子叫禮和堂。我們家的房子是明朝造的,了不起,很舊了也不能拆掉,旁邊就造一座新的房子,連在一起,房子有好幾進。我們住在新房子裏,舊房子租給人家。我們家在運河邊上,前門在路上,後門在水邊。我們住在河的北麵,我要過了河去上學,河沒有橋,隻有由船連起來的渡橋,人在船上走過去。大船來的時候,擺渡船就分開,叫開渡,大船過去之後再合起來,人又可以走來走去。

我大概3歲開始,常常跟祖母在一起。祖母住在河旁邊的房子,大玻璃窗,有月亮的時候特別好。祖母教我念唐詩。祖母娘家是一個大家,在女孩子時受很高的教育,那時候沒有新式學校,她在婦女中是了不起的,打官司她拿起筆來能寫狀子,很有學問。我記得一件奇怪的事情,祖母要吃補的東西,吃奶,沒有像我們現在這麼方便,是牽著一頭牛到家裏來擠奶。此外,婦女擠人奶給老太太吃,她的身體特別好。

我的父親當教員,當時常州隻有兩個中學,一個男中,一個女中,父親就在女中裏教書。後來父親辦一個國學館,收學生,教古文。我跟父親很少在一起,不過我的印象中,父親的脾氣還是很好的,他並不固執,那時候提倡白話文,他教古文,可是不反對白話文。我們跟著母親到了蘇州,我的父親跟姨太太還是住常州,家庭窮了,就分裂了。

我的母親對我影響大。母親是讀老書的,沒有進過新學校,她的文筆不行,我的祖母的文筆很好。祖母是高級知識分子,母親是普通知識分子,她看書沒有問題,可是寫文章不行。我的母親性格溫和,向來不生氣,她常說一句古話:“船到橋頭自然直。”不要著急,著急也沒有用處。她經過那麼多困難,到96歲去世,頭發黑的,耳朵不聾,眼睛也不花。

抗日戰爭時,我們到了四川,我的父親和姨太太避日本人到鄉下。抗戰沒有結束,他就去世了。我聽說,他去拔牙,弄得不幹淨,中毒,大概是這樣去世的。他的姨太太也是晚一點在抗戰期間去世了。

上小學之前,我們家請了中文、英文、舞蹈老師,教我的姐姐們。我年紀太小,沒有條件上她們的課。我就去偷看,家裏買了一架風琴,一位女老師教姐姐們唱歌跳舞,一位年輕的男老師教英文,一位老先生教中文。

我沒有上私塾。我小時候讀書讀得不多,家裏隻有我一個男孩,溺愛我,說:“不要壓他讀書,早讀書身體不好。”當時我妹妹還沒有生,我的姐姐大,不跟我玩。我就到我們家的房客那裏,他們的女孩子跟我差不多大,我跟他們玩,他們大人不讓我玩,說女孩跟男孩不能一起玩。我一個人很孤獨,沒有玩的伴侶。後來上小學就好了,同學多得很。

每年過年一定要拜祖宗,一代一代有好幾個大小的廳,有畫像,這種畫像畫得很仔細,平時收藏起來,過年才拿出來,掛上要叩頭。一抗戰,我們逃難,東西都沒有了。打完仗,我到美國,看見賓館裏就掛著我們中國人祖宗的畫像,價錢貴得不得了。

常州親戚很多,可是小時候叫的伯伯、叔叔,大名一個都不知道,後來我是一路往外跑,從常州到蘇州到上海到外國。常州幾十年沒有去,八十年代,常州舉行一個紀念瞿秋白的學術研討會,我去了。常州是出篦子的,《十五貫》裏就是拿十五貫的錢到常州買篦子。我想買些篦子回來,結果買不到。我住在一個當時算最好的賓館,在四樓,外麵下大雨,房子是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