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彌留之際,她夢見一條美麗的金魚被攔腰截成兩段……
1986年春節。北京的王府井大街上,家家店鋪張燈結彩,購物的人流熙熙攘攘,每個人都沉浸在節日的喜慶之中。離此百米之遙的協和醫院ICU搶救病室裏,卻是一片緊張一片沉寂,隻有醫療器械發出輕微的有節奏的聲響。病危的丁玲陷入深度昏迷之中,閉著眼睛平躺在病床上,雙眉緊蹙,嘴唇嚅動。此時,她正沉浸在一個奇妙的夢境之中:一條金魚,晃動著尾鰭,在一片清澈的綠水中自由自在地遊動。那是一條非常美麗的金魚,全身的鱗片發出金黃色的耀眼的光彩,丁玲從沒見過這樣的金魚,她被這金魚的美麗驚呆了。正在她讚歎不已之時,忽然不知有一種什麼力量,一下子把那金魚攔腰截成兩段,金魚頭痛苦地扭動著,金魚尾失去了方向,翻滾著向黑咕隆咚的深淵沉去……丁玲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她大聲呼喊起來:“不能這樣!不能這樣!”隨著她的呼喊,又一件奇異的事情發生了,那金魚頭和金魚尾重新連接在一起,重合複原了,又變成一條完整的金魚,怡然自得地遨遊於水中。定睛仔細地看去,那條金魚原來是丁玲和陳明幻化而成,他倆緊緊地擁抱在一起,變成了這條金魚。
“老丁,老丁!”聽到這熟悉的聲音,丁玲從夢境中醒來,她睜開雙眼,看到陳明,立即緊緊拉住他的手,不肯鬆開。她用微弱的聲音,敘述了剛才那個夢。陳明笑著說:“咱們倆就是一條魚,誰也不能把我們分開。你安心養病,什麼也不要想,等你好了,我們還要繼續攜手奮鬥呢。”丁玲點點頭,輕輕地說:“你再親親我。”陳明俯下身子,輕輕地親吻了丁玲寬闊的額頭。丁玲微笑了,她滿足地合上眼睛,重又陷入昏睡之中,陷入無休止的夢境之中。在這彌留之際,她的八十二個春秋,她和陳明一起攜手走過的四十四載曲折曆程,那些個刻骨難忘的片段,重又浮現於她的腦際,他們的結合,似乎真地應驗了丁玲夢中的那條金魚。
2.西戰團:她和他相識相知相戀的開端
1937年盧溝橋事變,標誌著抗日戰爭全麵爆發。毛澤東主席在抗大操場上做了一個動員報告,他說:“隻要是不怕死的,都有上前線去的機會……”延安軍民的抗戰熱情一下子點燃了,人人都要上前線去。戰士上前線能打仗,文人去能幹什麼呢?丁玲和吳奚如等七個人商量了整整一個晚上,決定組成一個精幹的“戰地記者團”,徒步到前線去采訪,寫抗戰通訊。這個消息呼地一下子傳開,抗大的青年人都覺得這是個上前線的好機會,都來報名,要求參加,他們把窯洞擠得滿滿的,進不來的人急得在外邊喊。丁玲實在為難:她本人隻想自己寫文章,不願意領導許多人,但她又真是喜歡這些熱血沸騰的青年人。這時,中央軍委和中宣傳部發話了,要求丁玲他們把“記者團”改為“西北戰地服務團”,吸引文藝宣傳骨幹,作為第十八集團軍總司令部下屬的一個半軍事化組織,到前線去宣傳抗日,並任命丁玲為西戰團的主任。
就在緊鑼密鼓準備出發的日子裏,西戰團來了一個年輕的宣傳股長。他叫陳明,隻有20歲,卻已經有了在上海從事地下工作的經驗和一年半的黨齡。就這樣,在抗日戰爭的烽火中,在西戰團的隊伍裏,丁玲和陳明相識了,開始共事了。
丁玲和陳明握手的時候笑了一下說:“我見過你。”陳明有些意外:“我們過去不認識呀。”“我看過你演的伯夏。”陳明心有靈犀地也笑了。
一個多月前,延安舉行了紀念高爾基逝世一周年的活動,在晚會上,抗大學員把高爾基的代表作《母親》改編成戲劇上演。那是六月中旬的一個夜晚,夏夜的微風中已經可以聞到莊稼的清香。《母親》是那一晚演出的高潮,主人公巴威爾出場了,伴隨著悠揚的琴聲,他唱出激憤的心聲:“煤煙塗黑我們的臉,火酒澆焦了心窩。”這抑揚頓挫的歌聲立刻贏來一片熱烈的掌聲,也令觀眾席中的丁玲激動不已,小夥子良好的台風和出眾的表演,引起她強烈的好感,這樣的人才,在延安是不多見的,她禁不住在內心裏輕輕地呼喚:“伯夏!伯夏!(巴威爾的愛稱)”現在,一身戎裝的伯夏就站在她眼前了。
“你的演出水平不低嘛,以前演過戲嗎?”丁玲像是麵對著一個熟識的老朋友,很隨便地笑著問道。“我在上海念書的時候就演過,前後算起來,差不多演了二十多出戲。”“噢,你是從上海來的?”丁玲在上海生活多年,兩人便又多了一個話題,他們的談話很自然地進行下去。末了,丁玲看著陳明那瘦弱的身體,有些擔心地問:“你的身體怎麼樣?咱們西戰團可是要靠兩條腿走路哪!”“身體很好,一點毛病也沒有,在上海上中學的時候,我就是體育活躍分子,尤其喜歡踢足球,同學都叫我小李惠堂。”李惠堂是30年代上海有名的足球運動員。初次見麵,這位精明幹練的年輕人給丁玲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這次談話同樣給陳明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丁玲既是他的上級領導,又是赫赫有名的大作家,閱曆豐富,談吐不凡,陳明久聞她的大名,內心懷有深深的敬意。盡管他在上海就參加了黨領導的地下組織,而且是“一二·九”時上海中學聯的核心分子,但是他覺得自己是要仰起臉來看丁玲的,她的資曆、名氣、水平,實在要比自己高出許多。在見麵之前,他很有幾分忐忑和拘謹。但是丁玲一點高傲都沒有,那麼平和隨便,話語又是那麼風趣幽默。他很願意聽她的談話。他慶幸自己遇到了一個好領導。晚上臨睡之前,他在內心裏把白天的那場談話又仔仔細細地回味了一遍,想象著丁玲說話時的語調和神態。“好在,今後同在一起工作了,談話的機會多的是,我要好好向她學習。”
九月底,西戰團出發了,徒步開赴山西抗日前線。每天行軍幾十裏,一到駐地,隊員們放好背包就搞宣傳,有的搭台準備演出,有的往牆上刷大標語、畫漫畫,有的宣講抗日救亡的道理。夥食呢,每人隻有定量的小米飯和飄著幾片菜葉的清湯。生活緊張而清苦,但大家熱情高漲。陳明人長得瘦小,渾身卻充滿了活力,他能編能導能演能講,還寫得一手好字。每次演出之前,他都忙著扛杉篙搭台子,爬上爬下,一條新棉褲很快磨得露出了棉花。他腦子快,主意多,還很會作思想工作,看到誰鬧情緒不高興了,他講一段笑話,立刻雲開霧散,響起一片笑聲。這一切丁玲都看在眼裏,雖然她是團長,但是論做群眾工作,論搞宣傳鼓動,論出主意想點子,她都不如陳明。她有她的長處,也有她的短處,而那些她所不擅長的工作,卻都是陳明施展才能的好地方。她越發喜歡這位年輕的宣傳股長,離不了這位年輕的宣傳股長,陳明成了她不可缺少的左膀右臂。
陳明對丁玲呢?最初,他隻把她看作一位領導,內心裏充滿著敬意;慢慢的,在多日的相處中,他願意和她接近,願意把自己對工作的意見、對同誌的看法講給她聽,他喜歡她說話直爽、辦事痛快、待人真誠熱情的性格,他感覺她像是一個姐姐,在尊重之外,又多了一層親近感。別的,他沒有想過。
1938年春天,八路軍取得了火燒陽明堡和平型關大捷的勝利。為了讓國統區老百姓早一點知道勝利的消息,第十八集團軍總司令部命令正在潼關的西北戰地服務團盡快開赴西安。
西戰團忙起來了,他們要編排一些新節目,去西安演出。宣傳股長陳明當然是個重要角色,那幾天忙得顧不上吃飯睡覺,熬紅了眼睛。出發上火車的時候,他忽然感到胃部一陣陣劇烈疼痛,疼得臉色灰白,直不起腰來,頭上一陣陣冒虛汗。大家張羅著想找副擔架抬著他,卻一時找不到。丁玲又心疼又著急,她把挎包塞給身旁一個同誌,走過去,一下子就把陳明背了起來,蹬蹬蹬幾步踏上火車,直奔軟席車廂。車廂內人已坐滿,丁玲把陳明放下來,讓兩個同誌攙扶著,就去找乘務長,乘務長來了,他見眼前這位女長官氣概不凡,身穿繳獲的日本軍大衣,頭戴十八集團軍帽,腰中還有槍,連忙說:抗日將士理當優待,趕快張羅著給陳明騰出了一個空位。丁玲又找來止疼的胃藥給陳明吃了,直到他的病情稍稍穩定,才回到硬席車廂去。
火車在夜色中行進,車廂裏的旅客和西戰團的團員們都睡了,丁玲卻毫無睡意,她一直在惦記著陳明。她在心裏怨恨著自己:明明知道他有胃病,怎麼不督促他按時吃飯,任他沒時沒晌地幹工作,老是吃涼透了的小米飯?明明知道他的棉褲已經破了好幾個大窟窿,怎麼不想個辦法幫他更換一條,任他受寒受凍?陳明的病緊緊地牽扯著丁玲的心。自從七年前胡也頻被國民黨殘酷殺害,四年前馮達被捕背離了革命之後,還從沒有哪一個異性如此深切地占據過她的心呢。到達西安後,丁玲安排陳明住進醫院,又拿出自己的津貼,托人買來布料和棉花。她在一天的演出任務結束之後,在夜深人靜之時,就著一盞煤油燈微弱的燈光,一針一線地給陳明縫起了新棉褲。她特意把褲腰裁得長一些,把棉花絮得厚一些,這樣可以暖胃。
寫文章丁玲是一把好手,針線活卻不是她的特長。在戎馬倥傯的日子裏縫製一條棉褲,這對丁玲來說,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陳明完全懂得這一點,他撫摸著柔軟的厚厚的棉褲,領悟出丁玲對他那種超過一般同誌的感情。愛情的種子就在這不知不覺中,悄悄地萌生了。
在十個月裏,丁玲和陳明相識了,相知了,也開始相愛了,他們的關係發展得很快。他們不回避也不掩飾:革命同誌之間真誠的感情,是很純潔很正常的,有什麼不好意思呢?
3.在延安,他們的感情經受住了考驗
1938年夏天,西戰團奉命凱旋延安。丁玲去馬列學院學習,後到文協做副主任,陳明則到烽火劇團當團長。丁玲在延安搞創作,陳明經常帶領劇團到邊區各地演出。不在同一個單位裏,也不能經常見麵,但他們的感情不曾衰減,依然彼此深深地思念著。連接他們感情的,是一封封情真意切的書信,忠厚的詩人李又然,常常成為替他們傳書遞簡的鴻雁。
但是他們之間的關係,卻在這個革命的聖地,成了一些人談論的話題。有些人覺得,丁玲和陳明之間有兩個鴻溝,一個是兩人的資曆,一個是兩人的年齡。他們搞不懂:那麼有名望的大作家,為什麼不去找一個有地位的高級幹部,偏偏看中一個毛頭小夥子?一些關心陳明的朋友更是直言不諱:“你就不怕讓人笑話當‘小丈夫’?”丁玲在年輕時就是一個不重門第隻重感情的人,她不在乎這些,相比之下,陳明的壓力要大得多。就連老朋友、大胡子詩人柯仲平也氣喘籲籲地跑了來,很認真地對他說:“如果你們真的結婚,我懷疑你們能不能白頭偕老?”
越是了解了丁玲,陳明就越是愛丁玲,在丁玲的身上,具有許多女性身上所沒有的長處:真誠,熱情,直率,才華,她把這些聚於一身,因而具有了強大的魅力,這魅力深深吸引著他,使他無法抵抗,不能自拔,使他一步一步地走近丁玲,走進她的感情世界,走進她的心靈深處。他決不是個沒見過世麵的“毛頭小夥子”,他曾經接觸過許多優秀青年,但無論是在上海的學生運動領袖中間,還是在解放區的活躍女性當中,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深深地占據了陳明的心。可是,作朋友是一回事,作戀人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種種議論也不能不去考慮,年齡、地位、經曆等等,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差距過大,會不會影響今後的生活和感情?許多人都來規勸他,有親密的好友,有共事的同誌,他們都是好意,苦口婆心,情真意切,這些,搞得陳明心裏好煩。他想,愛情本來是一件喜悅的事情,為什麼要弄來這麼多煩惱?有幾分躲避,有幾分賭氣,有幾分就俗,當然也有真實的愛情,他和劇團裏的一名女演員戀愛了,並且閃電式地辦了婚事。
結婚是為了擺脫煩惱,但陳明卻感覺到更多的煩惱。他深深思念的是丁玲,他不能忘卻的是丁玲。他和新婚的妻子去看望丁玲,丁玲強笑著祝這對新人幸福,敏感的陳明看透了丁玲痛苦的內心。刹那間他忽然明白,自己做了件天大的蠢事,感情這東西是絕對欺騙不了的。通情達理的妻子也覺察到了,她理解這一切,她也尊重陳明的感情和選擇。他們心平氣和地辦理了手續,結束了這短暫的婚姻。
但最後促使陳明下決心與丁玲結合的,卻是這樣一件事。
有一天,一位在延安中央黨校學習的老朋友來找陳明,很神秘地告訴他一件事情。前一天,康生給他們講了一次話,康生說:“同誌們能到中央黨校來學習,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你們都是經過挑選的,有些人想來,我們也不要,比如丁玲,我們就不收她,因為她曾經向國民黨自首過……”陳明聽了,非常氣憤。他聽丁玲親口講過她的曆史,她怎樣被國民黨軟禁,又怎樣逃離虎口來到延安。黨中央是信任她的,專門為她開了歡迎會,毛澤東、周恩來都出席了。毛澤東還專門為她寫了一首《臨江仙》詞,其中的“洞中開宴會,招待出牢人”“纖筆一支誰與似?三千毛瑟精兵”“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將軍”等詞語,既是對丁玲的肯定,更是對丁玲的讚賞。“康生在大庭廣眾麵前講出這樣不負責任的話,無非是因為丁玲來延安後沒有去買他的賬!”陳明憤憤地說。
朋友走後,陳明忽然為丁玲擔心起來。他想丁玲是一個心胸坦蕩口無遮攔的人,對鬥爭的複雜性、一些人際關係的複雜性常常估計不足,對任何人都不設防,不知道怎樣保護自己。他一下子感到,丁玲身邊很需要有一個人,有一個關心她提醒她保護她的人,而自己正是最合適的人選。忽然間,一切顧慮都沒有了,種種障礙都消散了,他離不開她,她也離不開他,他要毅然地、勇敢地去同她結合了!
他興衝衝地跑去告訴丁玲。丁玲聽完了,沉思了一會兒,說:“如果真是這樣,我要先辦好一件事情,我要請黨組織把我的曆史問題審查清楚,做出一個結論,證明我的清白。我不能背著一個糊裏糊塗的包袱同你結婚,我不能連累你。”在丁玲的要求下,中央組織部對丁玲南京被囚的一段曆史進行了仔細審查。1941年的元旦,延安軍民喜氣洋洋地慶賀新年,就在那一天,丁玲去了一趟中央組織部,拿到了她的曆史結論。結論中說,丁玲“自首的傳說不能憑信”,“丁玲同誌仍然是一個對黨對革命忠實的共產黨員”。結論的末尾,有陳雲和李富春同誌的親筆簽名。丁玲幾乎是一路小跑著去找陳明,她急於把這個喜訊告訴他:籠罩在她頭上的烏雲驅散了,籠罩在她和陳明婚事上的烏雲也驅散了。當時他們決不會想到,這片烏雲並沒有散淨,在以後的四十多年裏,它始終若即若離,一次次地考驗著她的意誌,也考驗著他們之間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