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宿怨這是一座古老的宅院,從清代中期至今已逾百年曆史,它曾是安定財富與地位的象征,可因世事的變遷,它已漸漸的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儼然屹立在那裏也隻是當地安定城的另一“世外桃源”。
清乾隆年間,這裏曾湧現出一位商賈巨子,他熟讀四書五經,精通官道與商道,所攬財富足以富甲一方。解甲歸田後便在這裏建造了一座宅院,每日深居簡出,賞花溜鳥,為的是不招人耳目。這商賈是世間一龍鳳,可他的後人們卻是些追名逐利之人,爭爭鬥鬥幾十年後都已形同陌路,大宅院也漸漸的寂靜了下來。安定從來都是藏龍臥虎之地,其後便有多人在京城為官。安定城即有“虎將”也不乏“良才”,明國年間這裏又出現了三位精通商道之人,他們將普洱茶貿易推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可因相互利益的關係,又鬧得不歡而散,最終結下了仇怨。當中姓寇的商人便買下了這宅院,一番修理後更名“寇家花園”。
“寇家花園”見證的是一個家族從中興到沒落的曆程,人家便說這是一塊“不詳”之地。寇家卻不忌諱這一說法,因為他們明白這一家族的沒落是因後人們不爭氣的緣故,並非鬼神作祟。可寇家入住這宅院不到五年的時間,這裏又發生了不少變故,先是寇老爺不明不白的死去,隨後寇老爺的正房夫人又死在了仇家周世昌的門外,這讓另一仇家段文忠拍手稱快不已。這主子一死,寇家也很快便四分五裂,正房夫人有一八歲的孩子也被二太太白居珍逐出家門,寇家的仆人傭人走的走散的散,“寇家花園”又見證了另一家族的沒落,這“不祥”之說又一次顯現了它陰暗的一麵。
這座宅院,規模宏大,極盡奢華,園內建築屬蘇州,倒似南方一皇家園林,隻因物易其主,更因歲月的洗禮,這宅院年久失修,已漸漸失去了原有的姿色,蒼柏均已過了屋脊,遠遠看去倒像一片林海,卻見不著一丁點亭台樓閣,牆外雖有腳夫販卒吆喝叫賣,而牆內卻是另一番寧靜、安謐的世界。這宅院的建築參考的仍是中國“風水”之說,麵南背北,北有一山,南麵是一開闊地帶,寓意是退有後山可靠,進則一馬平川。隻是近十年來那扇大鐵門就再也沒正式敞開過。寇老爺和寇夫人的死大家眾說紛紜,除了寇、周、段三家的仇怨外,也不乏男女之間那些齷齪之事。寇家似乎也極力回避這一事實,不在眾人之前飛揚跋扈,迄今仍住在裏麵的隻有白居珍和她唯一的女兒寇文清。
一日清晨,那扇久閉的大鐵門被人徐徐推開,寇文清挽扶者白居珍緩緩的走了出來,白居珍雖已四十六、七年紀,卻衣飾華麗,風韻猶存,隻是臉上有一種陰沉之態,使人不寒而栗。這母女倆是一對美人兒,提及寇文清容貌,即便是白居珍年輕時也得自慚形穢,這女子出落得清麗絕俗,相貌之美世所難覓,跟白居珍的陰沉相比她臉上更有幾分溫雅之態。每日走過大街小巷,行人不得不駐足發出感歎,原來安定城也有這等絕佳的女子!白居珍此時滿臉憤恨與無奈,這一次被逐出寇家花園倒應了“一報還一報”。滇係軍閥唐繼堯要在安定駐軍,便選定了寇家花園,與軍閥她無從交涉,隻得給他讓出宅院。此時她才體會到十多年前一個八歲的孩子被她逐出家門時的感受,兩人駐足片刻,上了馬車揚塵而去。
第二日,一支軍隊開進了安定城,士兵們手托洋槍,穿著高幫皮靴,氣高扈揚地走著來,前麵一隊是騎馬的,被簇擁的是一位年輕的軍官,隻見他軍容嚴整,舉止間深具將領風度,隻是臉上帶有殺氣,街上的行人唯恐避之不及,這軍官正是十多年前被白居珍逐出家門的寇雲山。
軍隊開過之後,安定城的平民們無不搖頭一聲歎息,這安定城可熱鬧了,先是官商勾結,暗無天日,現下又來了一支軍隊瓜分“田賦”,加上強盜、土匪呼嘯山林這世道可真亂了。
周家大院裏,大老爺周世昌正在逗一支鸚鵡說話,忽有下人福貴匆匆忙忙的走了進來,周世昌問道:“打探清楚了沒有。”
福貴氣喘噓噓的說:“打探清楚了,那駐軍司令不是別人,正是十多年前被寇家二奶奶逐出家門的大少爺寇雲山,他之所以選定寇家花園,多半是要一雪被逐之辱。”
周世昌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說:“沒想到,一個被逐出家門的小子搖身一變卻成了軍隊首領,咱周家可得提防了。”
福貴說:“聽說他是唐繼堯身邊的得力幹將,深得唐繼堯信任,年輕輕的便被封了師長一職,這可不是一個小角色,是統兵千人的啊!”
周世昌說:“如今這世道,別說是統兵千人,就是統兵百人也比縣太爺還管用,咱們自然不能小視人家。”
福貴說:“寇雲山是回來了,咱們對他敬而遠之,我想他不至於倒打一耙。”
周世昌說:“他母親不明不白死在周家門口,你說他會善罷甘休麼?他既然能得到唐繼堯賞識,為什麼不留在唐繼堯身邊,卻來安定做一駐足司令?我看他是來者不善啊!”
福貴說:“可他母親的死與周家是毫無關係啊?”
周世昌說:“話雖如此,可於情於理咱們都脫不了幹係,咱們可得防著他,免得他陰了咱們一手!”
這時又有周家大少爺的“跑腿子”鮑榮發跌跌撞撞闖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不好了老爺,不好了……”
周世昌瞅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慌慌張張的做甚?什麼不好了?”
鮑榮發說:“大少爺在段家賭場裏被扣起來了……”
周世昌怒道:“我跟你說了多少次,別帶他到那種地方瞎摻和,要我打你幾個耳光才長記性?”
鮑榮發滿臉苦水地說:“老爺你錯怪好人了,不是我帶少爺去的,是他帶我去的!”
周世昌冷哼一聲,氣憤憤地來到屋裏說:“這敗家子讓他受受罪也好,免得我再操這個心。”
鮑榮發膽怯地說:“老爺!這一次你可得想想辦法,少爺哪裏受得了一頓毒打……”
周世昌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杯盞嗡嗡作響,怒道:“什麼?少爺如何被打,你一五一十給我說出來!”
鮑榮發自知說溜了嘴,便不好再隱瞞,隻好說道:“少爺在賭場裏輸光了錢,卻不聽我勸阻,硬要以性命為賭注跟對方賭一千個大洋,結果還是輸了,那人說:‘小子別太乖張,這個道上別說是你,就是神仙也得不顯山不露水,哪像你說話沒門牙把把風,你那人頭我也不要了,我知道你周家有的是錢,改日把一千大洋給我補上。’少爺說:‘你不是在牌上有些手腳,當我是白癡?要一千大洋,門都沒有!’那人說:‘你想打“白條”是不是?在段爺的場子裏也不掂量個輕重?’少爺說:‘哪個段爺沒聽說過,是殺豬的還是賣肉的?’場子裏的人便與少爺理論,兩人言語不岔,少爺便打了那人一巴掌,結果三五人把少爺按在地上拳腳相加,直打得少爺哭爹叫娘才捆綁去了段家大院……”
周世昌聽了怒氣才稍微平靜了一些,冷笑道:“他段文忠是欺我府中無人了,打狗都要看主人,就不看看我周世昌是什麼樣的人,段家有沒有說要怎樣才放人?”
鮑榮發說:“說了,除非……除非你拿兩千大洋去,否則他們是不會就此罷休的!”
周世昌一笑說:“好大的胃口,兩千大洋!這不是在報複少爺,是在報複我!”
鮑榮發說:“段家那賭場也真夠黑的,簡直是吃人不吐骨頭,斂人錢財就不說,動不動就打人,簡直沒王法了。”
周世昌說:“那種地方也講王法?說出來教人笑話!人家為什麼敢那麼猖獗?暗處有撐腰的人!”
福貴說:“不管怎麼說,還得盡快把少爺贖回來,他從小到大那受過這樣的汙辱!”
周世昌歎了口氣說:“好吧,你去賬房取一千大洋,跟我去一趟段府。”
福貴說:“人家不是要兩千麼?”
周世昌說:“想敲我竹杠子,沒門!”
段家大院的會客廳裏,這時聚了不少人,除了段文忠、段文忠之子段成裕及段家一些下人之外,就連警察局局長劉元勳也在那裏,今天雖是一身便服,但兩隻眼睛仍放射出咄咄逼人的凶光。周世昌和福貴走進大門的時候不禁被這陣勢嚇了一跳,周世昌一見到劉元勳,忙陪笑道:“喲!幸會幸會,警長也在這裏,周某有禮了!”
劉元勳漫不經心的喝了一口茶,把茶盞放回桌上說:“我今日到這裏來不為公事也不為私事,隻作旁聽,不過我可要奉勸二位一句,不管什麼事最好是商量著來,別又惹下亂子!”
周世昌忙笑道:“豈敢豈敢,芝麻綠豆大的小事怎敢給你添亂?劉局長為了工作真是不遺餘力,就是不穿這身製服也還要微服私訪,可敬可佩,隻是你這工作方法不對啊!”
劉元勳“哦”了一聲說:“哪裏不對了,你倒給我說說。”
周世昌說:“這安定城最近可不安定啊,不說土匪強盜,就是街皮無賴滋事鬧事也不在少數,這你可得管管。”
劉元勳說:“是該管,還有呢?”
周世昌說:“有人開設賭場坑人錢財不算,還綁票勒索,這你管不管呢?”
劉元勳說:“誰又開設賭場坑人錢財了?我怎麼不知道?”
福貴怒道:“你別裝瘋賣傻,段文忠扣了我家少爺勒索兩千大洋你難道不知道?不知道你來這裏幹什麼了?”
劉元勳一拍桌子說:“放肆!你一個周家下人竟敢這樣對我說話,小心我斃了你!”
周世昌說:“劉警長息怒,恕我管教無方,讓下人得罪了你,我給你賠個不是,可這綁票勒索不是小事,你身為警長,不出麵管管可是說不過去的,我說的對麼?”
劉元勳轉向段文忠說:“你綁了他的人了?”
段文忠說:“沒有啊,周少爺欠了錢不說還動手打傷了人,我得留個憑證,不然上哪裏說理去?”
劉元勳說:“聽到沒有,是你家少爺滋事生事,我可要管管你縱子行凶了,這欠債還錢乃天經地義,你還要我說什麼?”
周世昌說:“今天算我晦氣,倒是說說要怎樣才肯放人。”
段文忠說:“周老板,咱可是多年來未曾謀麵了,想不到今天卻以這種場麵相見,有趣得很啊!”
周世昌冷哼一聲說:“你無非是對當年的事耿耿於懷,想舊事重提罷了,你是開賭場的,應當明白願賭服輸的道理!”
段文忠說:“服啊!我什麼時候說過不服了?對周老板的高明之處我一向佩服得五體投地地,想當初咱們段、周、寇三家共同經辦一個貨棧,那買賣簡直占了大西南半壁江山,我到後悔起不該冤枉寇家,最後你我一局定輸贏,決定貨棧歸屬,結果我輸了,貨棧歸你所有,所以我才開了個賭場,我年年賭,月月賭,就不相信我永遠是一個輸家,若有機會咱們可得再賭一上局,想想當年那一豪賭,至今都讓我意猶未盡啊!”
周世昌說:“如今的‘一品居’已非當日的貨棧,你要跟我賭已不夠本了。”
段文忠說:“周老板的買賣是越做越大了,原來的貨棧如今已掛上了‘一品居’的商號了,確實了不起,不過這‘一品居’當初姓段不姓周的話,也絕對不下於今天的‘一品居’!”
周世昌說:“我知道,可當初你是輸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可怨不得我。”
段文忠一笑說:“也罷,賭局一事咱們暫時擱淺,倒是說說眼下下的‘買賣’。”
周世昌說:“好,咱們就談談這‘買賣’,你這麼一點‘籌碼’就要兩千大洋,這價格不覺得高了點?你當初也做過買賣,生意成敗與否都還要有一個合理的價格,這你不會不知道!”
段文忠說:“這價碼對別人來說是高了點,可是對周老板來說一點都不高,周少爺是什麼人?他可是你萬貫家產的唯一繼承人,若有個閃失你這‘一品居’改作他姓,這可劃不來!”
周世昌冷哼一聲說:“我雖對這骰子牌九不感興趣,可十賭九詐的道理還是知道的,犬子涉世不深,不知其中深淺,被你利誘上勾,這兩千大洋我可輸得不明白。”
段文忠說:“這話別說我不愛聽,就是在坐的諸位也未必愛聽,手在你身上,愛賭不賭全取決於你,並非我強迫你。願賭服輸這可是你說的,你要破壞了這規矩,我答應了,道上其他朋友也不會答應的!”
周世昌說:“什麼道上不道上的,跟我是風牛馬不相及之事,我也不感興趣,今日就帶來了一千大洋,要就收下不要就改日再談。”
段文忠說:“也罷,看在你我往日的交情上,一千大洋就一千大洋,不過我的提醒你一句,貴少爺脾性張揚,說話口無遮攔,這是誰都知道都事,小心有人再給你做第二趟‘買賣’!”
周世昌說:“我養的兒子我心中有數,倒不須你多費心思。”
段文忠哈哈一陣大笑,示意放人。過得片刻,周家大少爺周子賦被人推搡著從後院走來,周子賦邊走邊罵道:“你們這群狗日的,竟敢這樣蠻不講理,仗著劉元勳那占著茅坑不拉屎的目無王法,知道府台大人是做什麼的?”
一人說道:“我們知道府台大人是你們周家的附庸,可你沒聽說府台大人跟警察局長是各幹各的,兩人井水不犯河水,你滋事鬧事這個可不歸他管。”
周子賦說:“你們這些狗仗人勢的小人,競下這樣重的毒手,我老子都還沒這樣打過我,我告訴你們,隔日別撞到我手裏,不然我讓你們吃不了還兜著走!”
那人說:“你別再這裏逞能,要不是你老子出麵,你還得在柴房裏多住些時日。”又推了他一把。周子賦大叫一聲說:“幹什麼難道我不會走?”“你是會走,可像一個大姑娘一樣扭扭捏捏的我一看就生氣!”幾個人嚷嚷著來到大廳,周子賦見周世昌麵色鐵青地站在那裏頓時不敢再言語,規規矩矩站在一邊。段文忠一笑說:“這年頭世道不太平,混一口飯吃也不容易,今天做的雖是公平交易,我怕有人心裏會不服氣,周老板,有什麼話可要當麵說出來啊!”
周世昌說:“今日撞在你手裏我無話可說,可對劉警長我倒有一句話要說了。”
劉元勳說:“什麼話?”
周世昌說:“劉警長任這警長是屈才了,應當改作唱戲的,告辭!”
劉元勳說:“此話怎講……”待他反應過來周世昌,周子賦,福貴均已出了門。‘唱戲’不是說他善於‘演戲’麼?心裏罵道:“王八羔子到會拐彎子罵人,演戲!我不會演戲何以混到今天?”
周世昌回到周附後,便吩咐福貴去叫鮑榮發來,此時鮑榮發已鬼鬼祟祟的來到了門外,見到周世昌在發怒,當下不敢怠慢,耷拉著頭走了進去。周世昌說:“你兩給我站到一邊去!”兩人隻好規規矩矩站到周家祖先那張畫像之前。周世昌說:“你倆各自在自己臉上打十個耳光!”鮑榮發是下人不敢違拗,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打了十巴掌。周子賦卻不願受這個罪,周世昌投過冷晙的目光說:“你不打是不是?那我替你來打!”周子賦忙說:“我打,我打”左右開弓也在自己的臉上打了十巴掌。這時周子賦的妹妹周敏站在了門外,見到這情形忍不住撲哧一笑:“爹爹你幹什麼又在懲罰哥了?”周世昌瞅了她一眼,沒好氣地說:“這裏沒你什麼事,回去!”周敏“哦”了一聲,怏怏不快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