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4章 跋:留白(1 / 1)

不識愁滋味的年少時期,最喜和二三好友笑嚷:乃天地間俗而又俗的一大俗女!有自知之明,卻也有一絲自詡、自負,以為自己尚有風雅的底子,再俗也俗不到哪兒去。偷偷地寫幾萬字的中篇小說,因文選老師一句“可以和《女大學生宿舍》媲美”而沾沾自喜;背著畫夾子出外寫生,在“夕陽山外山”裏怔忡。校園花徑上,虞美人纖麗的手臂托起了紅紅黑黑的花瓣;教學樓上,琴聲、讀書聲,聲聲入耳;體育課上,大個子男生笨拙地做著兒童韻律操中的小鴨子動作,女生們都像稻穀般笑彎了腰。那是最好的年華。愛一切可以飛揚的人事物景,以為自己擁有一顆可以“漱滌萬物”的清潔的內心。

光陰忽忽。心漸漸蒙上塵埃,像木頭,像石頭,渾了,沌了,濁了,甘心做俗不可耐的家庭主婦。書當然丟下了——讀書時,在每周十元生活費裏硬是擠出五元左右到新華書店捧回《簡·愛》、《安娜·卡列尼娜》……工作了,可以恣意地買自己喜歡的書了,卻慳吝起來,口裏喃喃念叨著“買房、裝房”——至今想來引以為恥。更別說“小時候幹的營生”——方格裏爬字,一丟經年。

這一段,最不堪回首。

女兒蹦跳著進幼兒園,一下子有了一堆時間。重新攬書入手,眼澀心愧。

對自己說:該不該罰?不交際不應酬,一日抵兩日,勤讀勤寫,務必追回那虛度的數年。

認罰。

一狠心將自己天涯博客的友情鏈接刪除,關閉留言及評論;不參加任何飯局;手機裏不存號碼,幾乎不發短信;廢棄MSN和QQ……閉關讀書。

即便這樣,又能讀多少書呢?讀的書又能消化幾成呢?“吾生也有涯”,捧書一刻值千金。

最不能原諒的,便是自己硬生生弄丟的十年光陰——本來可以看多少書啊。由自己的虛擲光陰想到了中國畫的一大特色“留白”——這兩者當然是風馬牛不相及。但如若不是這驚心的“虛度”,便沒有如今我的“實幹”,這倒是不容否認的事實。

我少時學中國畫,單覺得它於懶人相宜,無端地在畫麵中留出或大或小、各式各樣的空白來,三筆兩筆便完事,尤其是宋元山水,山多禿山,水多平波,描著描著,便“撲哧”樂了,仿佛得了一大便宜,並不能領略那“無畫之處皆成妙境”的高妙。

如今想來,中國畫的“留白”和道家的“有無相生”是一體的,是技法,更是生命的體悟。“留白”是一種感覺,一種印象,一種意境。中國畫用“留白”來營造空間感,凸現特有的“骨感”。在某種程度上,這種骨感也就是中國文人的風骨。即使有些時候,它是以被摧折的形式出現的,比如八大山人的枯荷及怪鳥,看以荒誕,實則是舊式文人的良心在呻吟,在尋求庇護。

“留白”是審美意象,是自由空間,是一種彌足珍貴的想象力。“留白”是“藏境”。不著筆墨,化為虛象。那正是成熟的標誌。

每一位知識女性,生兒育女後都應走向成熟。人生要進一步清理,該廢棄的,要毫不猶豫地扔掉;該刪除的,要毫不手軟地砍伐。物質的空間越大,精神的空間便越匱乏。狠下心腸來一次加減乘除的複雜運算,使心靈因得以騰出相當的空間而豁亮,人生便灑脫起來。

物質名利對人的誘惑太大了。如今,誰還滿足一套房、小套間?誰能騎著自行車笑對私家車?誰能以“勤儉”為美?“土”、“落後”、“不入時”、“保守”這些字眼會讓時尚女性臉紅,但我,卻以無比欣悅的心情重新擁之入懷。在加速發展的時下,我甘心做一個落伍的女人,穿棉質衣服,讀古典書籍,安步當車,隻求心裏自有另一番山川草木。

“留白”是藝術的含蓄,是深邃的意境,留白是為了“多”,為了“有”,為了真正的滿足。人心浮躁的當下,我們都在尋找可以安靜的力量。這種力量的取得,來自於人生的“留白”。

你,果真有勇氣大手筆刪減人生那些不必要的事務、愛好,使身心從沉重的物質重負裏掙脫出來,給心一個自由的時空嗎?

靜夜裏,我一遍遍問著自己。我聽到了枝間鳥兒拍打翅膀的聲音。

在清晨,那羽毛分明因潮濕而沉重。太陽會溫柔地將羽毛曬得幹爽、潔淨、明亮。

陳家萍

2011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