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01章喊魂1(1 / 2)

這是個漫長而又悲傷的夜晚。

我老婆秀英神情癡呆地坐在床沿上。她雙腿並攏。她腿上放了個紫黑色的匣子。那是個骨灰盒。骨灰盒裏裝的不是別人,裝的就是我。我身髙一米七一,鐵塔般的一個漢子,推進磚窯一般的爐堂裏,出來就變成這麼一點點。什麼叫生命轉瞬間化成灰燼,我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前一天,我還是個鮮活生動的生命。我大口喘氣大聲說話拚命幹活。我一餐能吃下五兩米飯。夜裏,我還抱著我老婆秀英她做了一場髙潮迭起的性愛生活。她還誇我,一天幹那麼重那麼累的活,還有這等精神。一天之後,我就變成一撮死灰。人活在人世,太多的不確定因素真是令人猝不及防。我沒有想到我會變成一攝死灰。我老婆也沒有想到,一切都那麼突然,令人猝不及防。我就站在我老婆秀英的對麵,看著她大悲大痛之後的神情癡滯。我好想對她說,生死是有命的,不要過份悲傷,死的已經死了,活的還要繼續活。可我說的話她根本聽不到。猶如我就在她身邊卻看不到我一樣。什麼就陰陽兩隔,陰陽兩隔就是兩個最親近的人近在咫尺,她看不到我,我說的話她聽不到。

她坐在床沿上,她一動不動,靜止得像尊雕像。她的思想也靜止不動了,什麼都沒想,又什麼都想夠了。她目光散亂,眼神空洞,空洞得像個長長的遂道,空洞得什麼都沒看,又似乎什麼都看清了。夜已經很深了。在夜不是很深的時候,這間不足十五平米的小屋子擠滿了人。有小包工頭胡老板,有同在工地做事的漢子們。他們表情沉重,他們想開口說話,卻不知說什麼好。在這個時候,任何安慰對我老婆秀英來說都是蒼白無力的。鮮活生動的我已化為灰燼。我不可能再鮮活生動。他們隻有用沉重的表情表示他們也心情沉重。南方的夏天,經過一整天太陽的烤曬,地麵與空氣吸足了熱量,雖已進夜晚,雖然太陽已把它的熱能轉去舔烤西半球,仍然是熱氣逼人,是悶熱,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在外麵,是有空氣在輕緩地流動,形成的風是有氣無力的風。有氣無力的風穿過門縫進入屋內更加有氣無力,沒辦法讓屋裏的氣溫降下來,沒辦法讓屋裏的人感到一絲涼快。每一個人都大汗淋漓,粘滿汙垢的衣衫像剛從水裏提起來。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汗臊味。有人連續放幾個響亮的屁,像布穀鳥從山窩裏躥出來。這本是極搞笑的事情。若在平時,大家都會笑得前仰後跌一塌糊塗。這會沒人會笑,大家都在小心奕奕守護著什麼。遠處公路上,小汽車大貨車一輛接一輛屁股咬著屁像螞蟻搬家一樣在行駛。汽車穿刺空氣的聲音,發動機的聲音,汽車尾氣管擠出來的聲音,喇叭按出來的聲音,還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噪音混在一起來,在極力喧染叫囂與騷動。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漢子們邁著沉重的腳步帶著歎息陸續離開小屋。屋裏隻留下我老婆秀英一個人,還有我沒辦法定型的魂魄。秀英依舊靜靜地坐在那兒。夜不知不覺很深了。遠處公路上的汽車稀少了很多。左一輛右一輛穿刺空氣的發出的聲音也是孤單的。隻有晚風,有一陣子沒一陣子,輕一陣子重一陣子搖動著它們的身子,像是有氣無力地訴說著某種心思。屋裏那盞十五瓦的燈泡,吊在那兒,被屋外從牆縫間鑽進來的風吹得搖搖擺擺,把昏暗的燈光揺擺成某種飄浮不定。秀英就在這飄浮不定的氣息中靜坐著。

我們住的屋子是世界上最簡陋的屋子。牆是用廢舊合板殘缺的石棉瓦圍著,頂是用石棉瓦蓋著。屋子是簡陋的屋子,屋裏的陳設更簡單。隻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牆角堆放的幾個編織袋。編織袋裏裝的是我和秀英全部行裝。床板是用廢棄的合板拚湊而成,床腳是用廢棄的方料釘成。桌麵也是廢棄的合板,桌腳也是廢棄的方料,沒有經過任何加工,直接釘成。合板方料上殘存的水泥漿成一片深淺不一的死灰色。合板方料拔除釘子之後留下許許多多毫無規則青春痘一般的麻點。就這麼一個簡陋的屋子,曾經是我們溫暖的地方。特別是到了夜晚,我收工回來,帶進一身的汗臊味。她說她很喜歡我身上這種味道。我脫掉帶滿泥巴和水泥漿的衣褲,赤身裸體暴露在她麵前。她打來一桶水。我就在小屋裏洗澡。我洗澡時她洗衣服。我洗完澡她衣服也洗好了。我們坐到床上。盡管天氣悶熱,盡管我們身上還冒著細密的汗,但我們還是相依相偎。我們東一句西一句說些閑話,說著說著我們就睡著了。第二天,太陽從石棉瓦的縫隙中鑽進來,我們同時醒了。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我們的生活雖然簡單我們卻一點也不厭煩。現在,我的血肉之軀變成骨灰裝進匣子裏。簡陋的屋子隻有她吸出的氣體帶點生氣,與空氣混合在一起來,像床板桌麵床凳桌腳上殘存的水泥漿頑固附著成一片死灰色。釘子拔除之後留下如青春症一般的小洞密密麻麻,正如秀英此刻的心情和我們日常生活,死灰之中散亂著麻點。床上是泛了色的草蓆和退了色的被單。我們的生活,猶如死灰色中散亂帶鏽跡的麻點,現在被一種泛了色的東西掩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