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洵一個不留神,自沙丘上直滾了下來。好不容易爬將起來,手肘上一陣鑽心的疼,血洇過髒汙的白衫,深深淺淺地透出來。
他不甚留意,目光隻盯著遠處一隊停滯於風沙中的車馬。
已有月餘了。
從這支隊伍出京開始他便一路追隨,如今已入了沙漠的邊沿。
他沒有馬,隻能靠自己的雙腿。幸而對方行進得慢,否則他一早便被甩下了。可即便如此,這許多時日下來,他的鞋子早磨成了破布,隻好丟掉。如今雙腳鮮血淋漓,早已分不清新傷舊傷,紫脹得甚是駭人。而且他無水無糧,再這麼往沙漠深處走下去,隻怕再無出來的那一天了。
狂風卷著他的衣衫打旋兒,他蹭掉臉邊的沙子,隻失神地望著那行人。
車隊雖行得極慢,卻是日夜兼程,從未停下來如此之久。遠遠望著,有許多人影圍著車轎走動,似一群惶措的螞蟻。
出事了,景洵心裏念道。
他狠咬了咬牙,終是拔起腳步,踉蹌著向那車隊走去。
***
這隊車馬,正是剛遭貶謫的尉遲一家。
一個多月前,先王病重,五子奪嫡,而這傳國玉璽最終落到了四皇子手裏。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幾個至親兄弟連其同黨一並斬草除根。尉遲大人本是朝廷重臣,頗有德行威望,隻因與九皇子微有牽連,便也被降了職,發配邊關。
遠去邊城,穿過這片沙漠後尚需十日左右的光景,母親卻是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尉遲家的獨子尉遲岩錚十分清楚這一點。
剛剛進轎探望的時候,母親已隻剩最後一口氣,抓著他的手囑咐了後事,便雙眼渙散,氣息隻出不入。
她竟到死也不能瞑目。
尉遲岩錚向著無垠大漠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幾步,烈風刺目,竟是沒有一滴眼淚。
母親是極驕傲的人,待他之嚴苛不下於父親。此番尉遲家敗落,狠狠地刺傷了她的尊嚴,竟以至心病成疾,一路走來身子如山倒一般垮掉了,甚至臨死還絮絮地念著,說家業敗在了自己這一輩人手裏,無顏去見列祖列宗,要岩錚務必重耀門楣,否則她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
摩挲著手中潤膩的玉石,他卻感到掌心被劃爛了似的疼。這是母親交給他的唯一遺物。
他忽然意識到,那個生他養他教給他做人之道的女人,今後再也見不到了。留下的,不過是這塊冷冰冰的石頭。
不知何時,幾句對話飄入他的耳朵。
“快看那邊!”
“哪邊?”
“還能是哪兒?就是那個跟了我們一路的那個人,他走過來了!”
“你沒看錯?怪了,還真是!什麼時候不來偏偏這時候來,還不快去叫侍衛!”
“哼,能憑雙腿跟到這兒,還有口活氣就夠難得了,且看他走不走得到近前兒來,再說什麼侍衛不侍衛的……”
尉遲岩錚轉頭,果然看到遠遠的一抹白色身影,自那茫茫的沙漠之上蹣跚走來,似乎隨時都會被那浩瀚的金色吞噬一般。
這幅情景,竟如同一個虛幻的夢境。
岩錚隻是麵無表情,兀自把玩著手中的玉佩,如雕塑一般望著那人愈見清晰的身形。
許是一晃神的工夫,又許是過了好久好久,他隻覺得雙腳一沉,低頭看時,那人竟已爬到他腳邊,抱著他的腿,俯跪在地不住地哭求。
岩錚也不甚在意,隻覺得腦子裏烏隆隆一片嘈雜,那人都說了些什麼他也聽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