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編藝術總說(1 / 3)

學過了幾何,再學三角;學過了物理,再學化學,都是更進一步,再多學一種學問。隻要更多出一點心力,或者更多費一點時光,就可以成功。但學過了別的學問,再學藝術,情形就不同;不是更多出力或更多費時,就可成功的。學了別的東西之後,再學藝術,須得心中另“換一種態度”,才有成功的希望。所以講藝術學習法,先講藝術內幕的事是徒勞的,必須先請學者①(①學者,在本書中指學習者。——校訂者注。)懂得“換一種態度”的方法。

世間有“真,善,美”三個真理。人生便是追求這三個真理的。科學追求真,道德追求善,藝術追求美。人生必須學藝術,便是為求人格的圓滿。真,善,美,這三者,互相關聯,三位一體;但是性狀完全不同。譬如這裏有一株樹,我對著它,可有三種態度。第一,心中想起這是什麼樹,在植物學中屬於何類,以及這是誰人所植,誰家所有的。這時候我所用的心,是心的“知識”方麵。第二,心中想起這樹上可收多少果實,樹幹可作多少器具,我打算來采伐它。這時候我所用的心,是心的“意誌”方麵。第三,心中全不想起上述的事,而隻是眺望樹的姿態,覺得它是秀美的,或者蒼勁的,或者婆娑的,或者窈窕的。這時候我所用的心,是心的“感情”方麵。前麵所謂“換一種態度”,便是用心時換一個方麵的意思。

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用心的“知識”和“意誌”的時候居多數。譬如出門辦事,要察看時候,要辨別路徑,要計較是非,要打算得失。所用的心大都是心的“知”和“意”兩方麵,難得用感情去欣賞事物。習慣了這種日常生活的人,學藝術的時候也就這樣用心,那一定學不成功。因此我現在特別提出這態度的問題來,教學者注意。諸君要學藝術,必須懂得用“情”。不要老是把心的“知”和“意”兩方麵向著世間。要常把“情”的一方麵轉出來向著世間。這樣,藝術才能和你發生關係,而你的生活必定增加一種趣味。譬如你出門辦事,專門用心於察看、辨別、計較和打算,你的生活太辛苦而枯燥了。偶然坐下來休息一下,對著眼前的花草風景天光雲影欣賞一下,心裏便舒暢些,元氣也充足了。藝術對於人生的慰安,即在於此。故能應用感情,可免生活枯燥。世間有些人利欲熏心,有些人冷酷無情,有些人形同機械。這都是缺乏藝術趣味所致。他們有時也玩藝術品,但不懂得感情的用法,故與藝術實在毫無關係。

感情怎樣用法?可就眼睛、耳朵、心思三方麵分別說明。因為重要的三種藝術,繪畫,音樂,文學,是用這三種感官去領略的。

一、眼睛的藝術的用法:造物主給我們頭上生一雙眼睛,原是教我們看物象的。但他曾經叮囑我們:“要用眼睛看物象的本身,又看物象的意義!”小孩子出生不久,分明記得這句話,看物象時都能夠注意其本身。後來年紀長大,便忘不了上半句,不看物象的本身,而轉看物象的意義了。學藝術便是補充這上半句的。諸君都聽見過《皇帝的新衣》的故事吧。(大意是:有一個皇帝,要做新衣,雇織工來織布。織工說,我織的布,非常神妙,沒有道德的人看不見,道德高尚的人才看得見。皇帝相信他。皇帝派大臣去看,大臣看見布機上並沒有布,織工隻是空裝織布的姿勢。但恐怕別人說他沒有道德,假意稱讚布很美麗。皇帝自己去看,也看不見。但也恐怕沒有道德,也假意稱讚布的美麗。後來布織成了,衣做成了,織工拿來給皇帝穿。皇帝明明看見是空的,假作歡喜,穿了出去巡遊。民眾明明看見皇帝裸體著,但都怕自己沒有道德,大家假意稱讚新衣的美麗。直到後來,有一個小孩子看看皇帝,喊道:“皇帝裸體著,並沒有穿衣!”被他說破,於是大家才覺悟了。)大臣民眾為什麼都說假話呢?因為他們忘記了上半句,看物象時但看其意義,以為這裸體必須假定為有衣服的,故應該說有衣服,就不見裸體的本相了。小孩子為什麼能夠說破皇帝的新衣的虛空呢?就為了不忘記上半句,能夠看見物象(裸體皇帝)的本身的原故。現在世界上,生著眼睛而不能看見物象本身,與那些大臣民眾一樣的人很多。藝術教養,就好比小孩子的說破。可知學習藝術,眼前能見一種新鮮的光景,實在是人生的一種幸福。

由上述的故事,可知“看取物象的本身”,便是眼睛的藝術的用法。倘嫌上述的故事太稀奇,不妨舉日常生活的實例來說。譬如一隻茶杯,你看見但想“這是盛茶用的器皿,這是我所有的,這是幾毛錢買來的”等,你便忘記了造物主叮囑你的上半句,而隻記得下半句了。換言之,你的眼睛便是不懂得藝術的用法的。還須得能夠靜靜地觀賞茶杯,看它的形狀如何,線條如何,色彩如何,姿態如何,才是看見茶杯的本身。又如一把椅子,你看見了但想“這是坐的家具,這是紅木製的,這應該放在客堂裏,這要謹防偷盜”等,也是忘記了上半句,不懂得眼的藝術的用法。還須得能夠觀賞椅子,看它的形狀,線條,色彩,姿勢,才是看見椅子的本身。如前所述,看見樹木,隻想“這是什麼樹,在植物學中屬於何類,是誰所植,樹上可收果實多少,樹幹可作多少器具,我打算怎樣采伐它”等,此人也沒有看見樹木的本身。

看見物象本身有什麼好處呢?淺而言之,大家能夠看見物象的本身,世間的工藝美術一定會大大地進步起來。隻因多數人隻講實用,茶杯但求盛茶不漏就好,椅子隻要是紅木的便貴,對於形式的美惡全不講究。於是社會上就有許多惡劣的工藝品流行,破壞人生的美感。常見好好的瓷器,隻因樣子塑得不好,花紋描得難看,而給人惡劣的印象。好好的木器,隻因形式造得不好,漆飾塗得難看,而引人不快的感覺。都是為了多數人看不見物象的本身,因而工業者忽略美術的研究所致。進而言之,吾人對物象能看其本身的姿態,眼前的世界便多美景,我的心便多慰樂。所謂“美的世界”並非另有一個世界,便是看物象本身時所見的世界。古人詠兒童詩句雲:“對境心常定,逢人語自新。”對著一種境地心能夠常定。便是說對著物象能夠撇開其意義而看見其本身的意思。逢著人說出話來自會新鮮。便是說看見物象的本身,故能說別人所不能說的話。“皇帝裸體著,並沒有穿衣”,便是“逢人語自新”的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