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沿河村像一個受了重傷的戰士,無精打采地躺在滹沱河南岸;圍村的榆樹柳樹大部被攔腰鋸倒,樹枝拋在樹根的旁邊,樹幹被拖到村北擺渡口上,搭作軍用浮橋;十字街左麵合作社的房頂子燒坍了,新白楊木的窗戶變成黑炭條,窗戶上麵的磚牆,熏染上一層黑煙,一看就知道火舌頭是從這裏吐出的;右側麻糖鋪,燒的剩了孤零零的四堵牆,成年蹲在灶坑炸麻糖的歪嘴連喜,被鬼子挑死了,屍體橫躺在鋪子的門口,麻糖盒一扇一扇的滾了滿地。屍首旁邊,有連喜挑麻糖的扁擔,上麵染了幾片殷紅的鮮血。被腳印踩亂了的土地上,兩隻脫落的金牙閃著亮光,紀錄著敵人付出的流血代價。合作社對麵是抗日完小,學校裏歪脖槐樹上掛的那口鍾——鍾是萬曆年間造的,學校上課、全村開會集合都靠它發號令——連同維係它的樹幹,一起被刀劈斷,砸到學生廁所的尿坑裏了。學校圍牆上白色大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標語,被鬼子塗抹去“日本”添上“八路”兩個字,添了下款“大江部隊宣”。課堂上的書桌板凳統統搬到操場去了,桌上地下亂扔著雞骨、魚刺、大米飯粒子、紙煙頭、空罐頭盒,還有砸碎了的水壺飯碗。臨街的操場邊上宰了幾頭耕牛,好幾嘟嚕五髒六腑濕漉漉的堆在牆根下,一群青蠅互相擠碰著腦袋在聚大餐;遠處一顆被遺棄的黑牛頭,倒豎著一雙長長的牛角,瞪著褐色而無光的眼睛。街上是無人走動的,老鼠和麻雀都膽大了,它們上飛下跑一齊出動,趕跑了牛肺髒上麵的紅頭青蠅;然後,它們又啷啷嗞嗞地互相撕擄。猛然一陣風來,刮的雞毛飛揚,麻雀受驚地飛到房簷上;風停了,麻雀又唧唧喳喳地飛了下來。沿河村兩條長長的交叉的十字大街,靜的連一個人影也沒有,隻有掛在天空的五月太陽,照耀著日本帝國主義強盜對中國和平農村燒殺蹂躪後的淒慘景象。

到了第五天的下午,大街上才出現了一個人,這人四十多歲,大高個,長驢臉,多少有點駝背,走路斯斯文文的;許是為了“掃蕩”後第一次走大街的緣故,他神色有些慌張,左顧右盼地像在尋找什麼似的。當他發現麻糖鋪歪嘴連喜的屍體時,他頭發根子直發乍,像誰推著他的身子一樣,腳步快的幾乎是在向村北跑。

這個人叫吳二爺,是前天夜裏同地主張老東偷偷回村的,他們離開家僅僅四五天光景,沿河村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

沿河村是冀中安平縣遠近馳名的模範村,全村三百餘戶,約有二百家抗屬,青壯年絕大部分參了軍,前後三次擴軍工作,全村青年抗日先鋒隊總是向鄰村青年挑戰集體入伍,因此從冀中軍區的主力兵團到縣大隊、區小隊,哪一個單位都有這村的幹部或戰士。這村離敵人據點較遠,最近的伍仁橋、流羅離這裏也有二十來裏地,因為隔了一道滹沱河,敵人除每年照例地在冬季春季“掃蕩”一兩次外,平時到這裏來的不多。有這麼好的客觀環境,加上村幹部工作努力,各樣的工作都很好。工會、農會、青抗先、婦救會、民兵、武委會、兒童團、劇團、夜校、識字班各種組織都健全;也正因為這村離敵人遠,工作有基礎,有一個時期,什麼機關都願在這裏住,從冀中軍區呂正操將軍的司令部到區政府,大大小小的至少平均上十幾個機關經常住這裏,而且無論哪個機關部隊住到這裏,他們的全體人員都感到高興愉快。現在住在這裏的卻隻有一個騎兵團。

七八天以前,縣裏派來幹部,布置立刻堅壁清野準備反“掃蕩”。村幹部趕緊召開了會議,叫大家藏糧食埋東西,準備打遊擊。夜晚村長親自拿喇叭筒子作了高房廣播,全村緊張地動員起來了。吳二爺見到這種情況,心慌意亂沒個主意:不信,活像敵人要來;真信,又沒見敵人蹤影。況且騎兵團的同誌們,照常出操、跑步、打籃球、唱歌子,街道掃的幹幹淨淨,在樹林裏,戰馬一排排地拴起來,沒有半點轉移模樣。他拿不定主意,偷跑到地主老財張老東麵前領教去。吳二爺在村裏當糧秣先生這兩年,也跟著群眾鬥爭過張老東,但他認為鬥的有點過火,在他眼裏張老東並不太壞,人家經的多見的廣,有經驗有學識,至少也比普通人能耐的多。他常把村幹部的意見和張老東的意見加在一起用二除——做成他的意見。

張老東聽了吳二爺的報告,搖著亮頂腦袋,表示絕不可能,說:“春天掃蕩過了,夏天麥子沒熟,掃個什麼勁!”他接著提出伍仁橋據點沒抓伕要車,跑安國的大車回來說城裏沒增加鬼子,勸吳二爺別聽村幹部那一套,他說:“他們是無事生非,庸人自擾。”吳二爺根據雙方情況,心裏下了結論:敵人馬上來不了。

就在當天夜裏,他家住的兩個騎兵班,悄悄起來牽著馬到連部集合。連部設在他的斜對門—張老東家客廳裏,吳二爺不放心,跟到張家去看,見全連鞍馬齊備,正要出發。張老東站在客廳裏,窗戶上透出他搖搖晃晃的大影子,像是坐臥不安的樣子。吳二爺先幹咳一聲,表示打個招呼,隨即進客廳去。張老東朝他點點頭,吳二爺說:“情況準是很緊,看他們快的……”說到“他們”兩字,頭向院中一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