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文科論文寫作範例研究——百年《尚書》“文”字考及其意義(1 / 3)

張京華

引言

中國已是一個教育大國,在高校規模、學生總量、研究生數量、教授總量以及每年發表學術論文總量上,均居世界前茅。本科生、碩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都必須撰寫論文,甚至發表論文,才準予答辯和畢業。可以說,撰寫學術論文已是高校學生、研究生乃至教師人人要過的一道關卡。為此,全國高校中已有許多專業自主開設了“論文寫作”、“大學生論文寫作”、“研究生論文寫作”課程。但是,不是凡撰寫出來、發表出來、答辯通過的論文,就是好的學術論文。學術有境界,論文有典範。好的學術論文應當堅持實事求是的治學原則,應當與民族、國家的生存發展相關,與學術發展的正確走向相關。一篇好的學術論文,往往並非一味追求新奇,空前絕後,不著天地。恰恰相反,一個好的研究範例可能會由若幹優秀學者不約而同地開展起來,可能會持續幾代學者。當然,一篇論文的含量有限,不可能囊括所有問題。一個好的學術論文的選題,還應當在有限的篇幅之內,對一個比較具體的細節進行深度研究,而這個具體細節其實關聯著廣泛而重要的社會背景、學術背景。這樣的論文,稱為“小題大作”。

一、《尚書》及相關問題所在

《尚書》為我國重要曆史典籍,儒家《五經》、《十三經》之一,古稱《書》、《書經》。舊傳《尚書》由孔子編訂,編訂前的《尚書》總量有3000多篇。《漢書·藝文誌》載:“《書》之所起遠矣,至孔子纂焉,上斷於堯,下訖於秦,凡百篇,而為之序。”《春秋緯》載:“孔子受端門之命,製春秋之義,使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記,得百二十國寶書。”《書緯》載:“孔子求得黃帝玄孫帝魁之書,迄秦穆公,凡三千三百三十篇,乃刪以一百篇為《尚書》。”秦火之後,漢代有《今文尚書》及《古文尚書》,均不足百篇。唐代合編為《尚書正義》,共58篇。由《尚書》篇幅,亦可見其珍貴。

《尚書》分為《虞夏書》、《商書》、《周書》三部分。《大誥》是《周書》中的一篇。關於《大誥》的內容和作者,曆代均認為是東征之後成王、周公的文誥。孔安國《書序》及《大傳》雲:“初,管﹑蔡畔周,周公討之,三年而畢定,故初作《大誥》。”“武王崩,三監及淮夷叛,周公相成王,將黜殷,作《大誥》。”司馬遷《史記》雲:“管﹑蔡﹑武庚等果率淮夷而反。周公乃奉成王命,興師東伐,作《大誥》。”孔穎達《正義》雲:“武王既崩,管叔、蔡叔與紂子武庚三人監殷民者又及淮夷共叛。周公相成王,攝王政,將欲東征,黜退殷君武庚之命,以誅叛之義大誥天下。史敘其事,作《大誥》。”又引王肅雲:“武王年九十三而已,冬十一月崩。其明年稱元年,周公攝政,遭流言,作《大誥》而東征。二年克殷,殺管叔。三年歸,製禮作樂。”“大誥”意為“陳大道以誥天下”(孔安國《大傳》)。孔穎達《正義》雲:“陳說武庚之罪……武王初崩,屬有此亂,周公以臣伐君,天下未察其誌,親弟猶尚致惑,何況疏賤者乎?周公慮其有向背之意,故殷勤告之。”

經過清代學者吳大澂的研究,這些解釋被證明可能是不對的、可以重新討論的。

《尚書·大誥》中,有關於“寧王”、“寧武”、“寧考”、“寧人”、“前寧人”的記載:

寧王:“寧王遺我大寶龜,紹天明……天休於寧王,興我小邦周,寧王惟卜用,克綏受茲命……爾惟舊人,爾丕克遠省,爾知寧王若勤哉……予不敢不極卒寧王圖事……予曷敢不越卬敉寧王大命?”

寧武:“民獻有十夫,予翼以於敉寧武圖功。”

寧考:“不可不成乃寧考圖功。”

寧人:“敢弗於從,率寧人有指疆土?”

前寧人:“予曷其不於前寧人圖功攸終……天亦惟休於前寧人。”

另外在《尚書·君奭》中,也有關於“寧王”的記載:“我道惟寧王德延……上帝割申勸寧王之德。”

“寧王”、“寧武”、“寧人”是誰?寧王,孔安國《大傳》說:“寧王,安天下之王,謂文王也。”孔穎達《正義》說:“寧天下之王,謂文王也。”鄭玄注說:“受命曰寧王。”寧武,孔安國《大傳》說:“寧武,撫安武事。”寧考,孔安國《大傳》解為“寧祖聖考”。經過清代學者的研究,證明孔安國以“寧王”為“文王”的解釋是對的。孔安國是西漢大儒、孔子裔孫,在《尚書》的整理傳播上有特殊的貢獻,但自宋代以來學者多疑其偽,現代學者對孔安國的專門研究與正麵評價都有不足。

但是,孔安國“安天下之王”的解釋,以及其他學者的解釋,卻是不對的、望文生義的。

二、清代學者的獨立研究

對此研究的展開,首先始於兩種傳世文獻的比對。在《尚書》和《詩經》中,都有關於“文人”、“前文人”的記載:

《尚書·文侯之命》:“追孝於前文人……用賚爾秬鬯一卣。”

《詩經·江漢》:“秬鬯一卣,告於文人。”

意為以黑黍為酒,煮鬱金之草,築而和之,使芬香調暢,盛以樽壺,祭告於“文人”、“前文人”。

“文人”是誰?孔安國解為“前文德之人”。孔穎達解為“前世文德之人”。《詩經》毛傳說:“文人,文德之人也。”鄭玄《毛詩》箋說:“先祖諸有德美見記者。”

經過清代學者的研究,可知“文人”、“前文人”為西周時代的習慣語。“文”意為文德、美德,韋昭《國語注》:“文者,德之總名也。”但這兩種文獻中的“文人”、“前文人”與《大誥》中的“寧人”、“前寧人”是否具有關聯呢?如果二者有關聯,是否一為正確、一為錯訛呢?如果一為錯訛,出錯的是誰呢?就“文人”、“寧人”曆代注解的模糊性而言,要想判明二者的對錯是很難的。

清代學者注意到的幾件西周青銅器銘文,為判斷“文人”、“寧人”提供了實物的證據。

《兮中鍾(兮仲鍾)銘》載:其用追孝於皇考己伯,用侃喜前文人。(陳介祺藏器)

《追敦(追簋)銘》載:用追孝於前文人。(見阮元《積古齋鍾鼎器款識》)

《西宮簋銘》也有類似的記載。

陳介祺、潘祖蔭、王懿榮都是清代著名的文字學家和大收藏家。陳介祺、潘祖蔭在往來書信中,記載和肯定了王懿榮提出的一個見解:《大誥》及《君奭》中“寧王”、“寧武”的“寧”字是“文”字的訛寫。陳介祺於同治十三年(1874年)致信潘祖蔭,其中說到:王懿榮“書來,謂《大誥》‘寧王’、‘寧武’皆古‘文’字作作之訛。”“《尚書》至今無從得確證以定之。其理之至者,固可以孔孟程朱之說定之;其文之古者,則惟吉金古文可以定之。吉金之文亦惟《尚書》可以通之……則《大誥》之為真古文亦定矣。”(《陳簠齋尺牘》)

大約同時,在光緒九年(1883年)以前,吳大澂也獨立地提出了同樣的見解。吳大澂在其兩種著作《字說》和《說文古籀補》中說到:“‘前文人’三字為周時習見語,乃《大誥》誤‘文’為‘寧’……‘前寧人’實‘前文人’之誤,蓋因古文‘文’字有從‘心’者,或作,或作,或又作。壁中古文《大誥》篇,其‘文’字必與‘寧’字相似,漢儒遂誤釋為‘寧’。”(《字說·“文”字說》)

吳大澂還進一步修正了《大誥》的人物和作者,認為《大誥》不是周武王追溯周文王的文誥,而是周成王追溯周武王的文誥。如果《大誥》中的“寧王”是對的,“寧王”是安寧天下的王,即周武王,那麼《大誥》就是周武王之子成王所作。如果《大誥》中的“寧王”是“文王”,那麼《大誥》就是周文王之子武王所作。吳大澂因此判斷:“其實《大誥》乃武王伐殷、大誥天下之文。‘寧王’即‘文王’,‘寧考’即‘文考’……既以‘寧考’為武王,遂以《大誥》為成王之誥。”(《字說·“文”字說》)

也在大約同時,光緒十八年(1892年)以前,孫詒讓又獨立地提出了同樣的見解。孫詒讓在其著作《尚書駢枝》、《名原》中,提出了他的研究:“‘寧王’、‘寧武’及‘文王’、‘文武’之訛,古鍾鼎款識‘文’皆作,與‘寧’絕相似,故此經‘文王’、‘文武’皆作‘寧’,後文‘寧考’、‘寧人’亦並‘文考’、‘文人’之誤。”(《尚書駢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