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有智婦人賽過男子(1 / 3)

李公佐巧解夢中言

謝小娥智擒船上盜

讚雲:

士或巾幗,女或弁冕。

行不逾閾,謨能致遠。

賭彼英英,慚斯譾譾。

這幾句讚,是讚那有智婦人,賽過男子。假如有一種能文的女子,如班婕好、曹大家、魚玄機、薛校書、李季蘭、李易安、朱淑真之輩,上可以並駕班揚、下可以齊驅廬駱。有一種能武的婦子,如夫人城、娘子軍、高涼洗氏、東海呂母之輩智略可方韓白,雄名可賽關張;有一種善能識人的女子,如卓文君、紅拂妓、王渾妻鍾氏、韋皋妻母苗氏之輩,俱另具法眼,物色塵埃。有一種報仇雪恥女子,如孫翊妻徐氏、董昌妻申屠氏、龐娥親、鄒仆婦之輩,俱中懷膽智,力殲強梁。又一種希奇作怪,女扮為男的女子,如秦木蘭、南齊東陽婁逞、唐貞元孟嫗、五代臨邛黃崇嘏,俱以權濟變,善藏其用,竄身佳人,即不被人識破,又能自保其身,多是男子漢未必做得來的。算得是極巧極難的了。

而今更說一個遭遇大難,女扮男身,用盡心機,受盡苦楚,又能報仇,又能守誌,一個絕奇的女人,真個是千古罕聞!有詩為證:

俠概惟推古劍仙,除凶雪恨隻香煙。

誰知估客王奇女,隻手能翻兩姓冤。

這段話文,乃是唐元和年間,豫章郡有個富人,姓謝,家有巨產,隱名在商賈間。他生有一女,名喚小娥,年八歲,母親早喪。小娥雖小,身體壯健如男子形。父親把他許了曆陽一個俠士,姓段名居貞,那人負氣仗義,交遊豪俊,卻也在江湖上做大賈。謝翁慕其聲名,雖是女兒尚小,卻把來許下了他。兩姓合為一家,同舟載貨,往來吳楚之間。兩家弟兄子侄僮仆等眾,約有數十餘人,盡在船內,貿易順濟,輜重充盈,如是幾年,江湖上都曉得是謝家船,昭耀耳目。此時小娥年已十四歲,方才與段居貞成婚,未及有月。忽然一日,舟行至鄱陽湖口,遇著幾隻江洋大盜的船,各執器械,團團圍住。為頭的兩人,當先跳過船來。先把謝翁與段居貞一刀一個,結果了性命。以後眾人一齊動手,排頭殺去,總是一個船中,躲得在那裏?間有個把慌忙奔出艙外,又被盜船上人命去殺了,或有得跳在水中,隻好圖個全屍了。湖水溜急,總無生理。謝小娥還虧得溜撒,忙自去攛在舵上,一個失腳,跌下水去了。

眾盜席卷舟中財寶金帛一空,將死屍盡拋在湖中,棄船而去。小娥在水中漂流,恍惚之間,似有神明護持,流到一隻漁船邊。漁人夫妻兩個,撈救起來,見是一個女人,心頭尚暖。知是未死,拿幾件破衣破襖,替他換下濕衣,放在艙中眠著。小娥口中泛出無數清水,不多幾時,醒將轉來,見身在漁船中。想著父與夫被殺光景,放聲大哭。漁翁夫婦,問其緣故,小娥把湖中遇盜,父夫兩家人口,盡被殺害情由,說了一遍。原來謝翁與段俠士之名,著聞江湖上,漁翁也多曾受他小惠過的,聽說罷,不勝驚異,就權留他在船中調理了幾日,小娥覺得身子好了,他是個點頭會意的人,曉得漁船上生理淡薄,便想道:“我怎好攪擾得他?不免辭謝了他,我自上岸,一路乞食,再圖安身立命之處。”小娥從此別了漁翁夫婦,沿途抄化到建業上元縣有個妙果寺,內有尼僧。有個住持尼淨悟見小娥言語伶俐,說著遭難因由,好生哀憐,就留他住寺中,心裏要留他做個徒弟。小娥也情願出家道:“一身無歸,畢竟是皈依佛門,可了終身。但父夫被殺之仇未複,不敢便自落發,且隨緣度日,以待他年再處。”小娥自此日間在外乞化,晚間便歸寺中安宿。晨昏隨著淨悟做功果,稽首佛前,心裏就默禱祈求報應。隻見一個夜間,夢見父親謝翁來對他道:“你要曉得殺我的人姓名,有兩句謎語,你牢牢記著:車中猴,門東草。”

就罷,正要再問,父親撒手而去。大哭一聲,颯然驚覺。夢中之語,明明記得,隻是不解。隔得幾日,又夢見丈夫段居貞來對他說:“殺我的人姓名,也是兩句謎語:禾中走,一日夫。”

小娥連得了兩夢,便道:“此是亡靈未泯,故來顯應。隻是如何不把真姓名說了?卻用此謎語,想是冥冥之中,天機不可輕泄,所以如此。如今即有這十二字謎語,必有一解說。雖然我自家不省得,天下豈少聰明的人?不問好歹,求他解說出來。遂走到淨悟房中,說了夢中之言,就將一張紙,寫著十二字,藏在身邊了。對淨悟道:“我出外乞食,逢人便拜求去。”淨悟道:“此間瓦官寺有個高僧,法名齊物,極好學問,多與官員士大夫往來,你將此十二字到彼求他一辨,他必能參透。”小娥依言,徑到瓦官寺求見齊公,稽首畢。便道:“弟子有冤在身,夢中得十二字謎語,暗藏人姓名,自家愚懵,參解不出,拜求老師父解一解。”就將袖中所書一紙,雙手遞與齊公。齊公看了,想著一會,搖首道:“解不得,解不得。但老僧此處來往人多,當記著在此,逢人問去。倘遇著高明之人解得,當以相告。”小娥又稽首道:“若得老師父如此留心,感謝不盡。”自此謝小娥沿街乞化,逢人便把這幾句話請問。齊公有客來到,便舉此謎語相商。小娥也時時到寺中問齊公消息,如此多年,再沒一個人解得出。說話的,若隻是這樣解不出,那兩個夢不是枉做了!看官,不必性急,凡事自有個機緣。此時謝小娥機緣未到,所以如此。機緣到了,自然遇著湊巧的。

卻說元和八年春,有個洪州判官李公佐在江西解任,扁舟東下,停泊建業,到瓦官寺遊耍。僧齊公一向與他相厚,出來接陪了。登閣眺遠,談古說今。語話之次,齊公道:“檀越博聞閎覽,今有一謎語,請檀越一猜!”李公佐笑道:“吾師好學,何至及此穉子戲?”齊公道:“非是作戲,有個緣故。此間孀婦謝小娥示我十二字謎語,每來寺中求解,說道:‘中間藏著仇人名姓。’老僧不能解辨,遍示來往遊客,也多懵然,已多年矣。故此求明公一商之。”李公佐道:“是何十二字?且寫出來我試猜看。”齊公就取筆把十二字寫出來,李公佐看了一遍道:“此定可解,何至無人識得?”遂將十二字,念了又念,把頭點了又點,靠在窗欄上,把手在空中畫了又畫。默然凝想了一會,拍手道:“是了,是了。萬無一差!”齊公速要請教,李公佐道:“且未可說破,快去召那個孀婦來,我解與他。”齊公即叫行童到妙果寺尋取謝小娥來。齊公對他道:“可拜見了此間官人,此官人能解謎語。”小娥依言,上前拜見畢。公佐開口問道:“你且說你的根由來。”小娥嗚嗚咽咽哭將起來,好一會說話不出。良久,才說道:“小婦人父及夫,俱為江洋大盜所殺。以後夢見父親來,說道:‘殺我者,車中猴,門東草。’又夢見夫來說道:‘殺我者,禾中走,一日夫。’自家愚昧,解說不出。遍問傍人。再無人省悟。曆年已久,不識姓名,報冤無路,啣恨無窮!”說罷又哭。李公佐笑道:“不須煩惱!依你所言,下官俱已審詳在此了。”小娥住了哭,求明示。李公佐道:“殺汝父者是申蘭;殺汝夫者,是申春。”小娥道:“尊官何以解之?”李公佐道:“‘車中猴,’‘車’中去上下各一畫,是‘申’字,申屬猴,故曰:‘車中猴’。‘草’下有‘門’‘門’中有‘東’乃‘蘭’字也。又‘禾中走’,是穿田過,‘田’出兩頭,亦是‘申’字也。‘一日夫’者,‘夫’字加一畫,下一‘日’,是‘春’字也。殺汝父,是申蘭;殺汝夫,是申春,足可明矣。何必更疑?”齊公在旁聽解罷,撫掌大笑道:“數年之疑,一日豁然,非明公聰鑒蓋世,何能及此?”小娥愈加慟哭道:“若非尊官,到底不曉仇人名姓。冥冥之中,負了父夫。”再拜叩謝,就向齊公借筆來,將‘申蘭申春’四字寫在內襟一條帶子上了,拆開裏麵,反將轉來,仍舊縫好。李公佐道:“寫此做甚?”小娥道:“即有了主名,身雖女子,不問那裏,誓將訪殺此二賊,以複其冤!”李公佐向齊公歎道:“壯哉!壯哉!然此事卻非容易!”齊公道:“‘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此婦堅貞之性,數年以來,老僧頗識之,彼是不肯做浪語的。”小娥因問齊公道:“此間尊官姓氏宦族,願乞示知,以記不忘。”齊公道:“此官人是江西洪州判官李二十三郎也。”小娥再三頂禮念誦,流涕而去。李公佐飲罷了酒,別了齊公下船解纜,自往家裏,話分兩頭。

卻說小娥自得李判官解辨二盜姓名,便立心尋訪,自念身是女子,出外不便。心生一計,將累年乞化所得銀錢,買了衣服,打扮作男子模樣,改名謝保。又買了利刃一把,藏在衣襟底下。想道:“在湖裏遇的盜,必是原在江湖上走,方可探聽消息。”日逐在埠頭伺候,看見船上有雇人的,就隨了去傭工度日。在船上時,操作勤謹,並不懈怠。人都喜歡雇他,他也不拘一個船上,若雇著的,便去。商船上下往來之人,看看多熟了。水火之分,小心謹秘,並不露一毫破綻出來。但是船到之處,不論那裏,上岸挨身察聽體訪,如此年餘,竟無消耗。一日隨著一個商船到潯陽郡,上岸行走,見一家人家竹戶上有紙榜一張,上寫道:“雇人使用,願者來投。”小娥問鄰居之人:“此是誰家?要雇工人。”鄰人答道:“此是申家,家主叫申蘭,是申大官人,時常要到江湖上做生意,家裏止是些女人,無個得力男子看守,所以雇喚。”小娥聽得“申蘭”二字,觸動其心,心裏便道:“果然有這個姓名,莫非正是此賊?”隨對鄰人說道:“小人情願投憑傭工,煩勞引進則個。”鄰人道:“申家急缺人用,一說便成的。隻要做個東道謝我。”小娥道:“這個自然了。”鄰人問了小娥姓名地方,就引了他,一徑走進申家。隻見裏麵蹁出一個人來,你道生得如何?但見:

傴兜怪臉,尖下頦,生幾莖黃須;突兀高顴,濃眉毛,壓一雙赤眼。

出言如虎嘯,聲撼半天風雨寒;行步似狼奔,影搖千尺龍蛇動。遠觀是:

喪船上方相,近覷乃山門外金剛。

小娥見了吃一驚,心裏道:“這個人豈不是殺人強盜麼?”便自十分上心,隻見鄰人道:“大官人要雇人,這個人姓謝名保!也是我們江西人,他情願投在大官人門下使喚。”申蘭道:“平日作何生理的?”小娥答應道:“平日專在船上趁工度日,埠頭船上多有認得小人的。大官人去問問看就是。”申蘭家離埠頭不多遠,三人一同走到埠頭來,問問各船上,多說著謝保勤緊小心,誌誠老實,許多好處。申蘭大喜,小娥就在埠頭一個認得的經紀家裏,借著紙墨筆硯,自寫了傭工文契,央鄰人做了媒人,交與申蘭收著。申蘭就領了他,同鄰人到家裏來,取酒出來請媒,就叫他陪侍。小娥就走到廚下,掇東掇西,送酒送茶,且是熟分。申蘭取出二兩工銀,先交與他了。又取二錢銀子,做了媒錢。小娥也把自己銀,秤出二錢來送那鄰人。鄰人千歡萬喜,作謝自去了。申蘭又領小娥去見妻子藺氏,自此小娥隻在申蘭家裏傭工。小娥心裏看見申蘭動靜,明知是不良之人,想著夢中姓名,必然有據,大分是仇人。然要哄得他喜歡親近,方好探其真確,乘機取事。故此千喚千應,萬使萬當,毫不逆著他一些事故。也是申蘭冤業所在,自見小娥便自分外喜歡,又見他得用,日加親愛,時刻不離左右,沒一句說話不與謝保商量,沒一件事體不叫謝保營幹,沒一件東西不托謝保收拾。已做了申蘭貼心貼腹之人,因此金帛財寶之類,盡在小娥手中出入,看見舊時船中掠去錦繡衣服,寶玩器皿等物,都在申蘭家裏。正是:

見鞍思馬,睹物傷情。

每遇一件,常自暗中哭泣多時,方才曉得夢中之言有準,時刻不忘仇恨。卻又怕他看出,愈加小心。又聽得他說有個堂兄弟叫作二官人,在隔江獨樹浦居住。小娥心裏想道:“這個不知可是申春否?父夢即應,夫夢也必不差。隻是不好問得姓名,怕惹疑心!如何得他到來,便好探聽。”卻是小娥自到申蘭家裏,隻見申蘭口說:“要到二官人家去”,便去了經月方回,回來必然帶好些財帛歸家,便分付交與謝保收拾,卻不曾見二官人到這裏來。也有時口說:“要帶謝保同去走走”,小娥曉得是做私商勾當,隻推家裏脫不得身,申蘭也放家裏不下,要留謝保看家,再不提起了。但是出外去,隻留小娥與妻藺氏同一兩個丫環看守,小娥自在外廂歇宿照管。若是藺氏有甚差遣,無不遵依停當,合家都喜歡他是萬全可托得力的人了。說話的,你差了,小娥既是男扮了,申蘭如何肯留他一個寡漢伴著妻子在家?豈不疑他生出不伶俐事來?看官,又有一說,申蘭是個強盜中人,財物為重,他們心上有甚麼閨門禮法?況且小娥有心機,申蘭平日畢竟試得他老實頭,小心不過的,不消慮得到此,所以放心出去,再無別說。

且說小娥在家多閑,乘空便去交結那鄰近左右之人,時常買酒買肉,破費錢鈔在他們身上。這些人見了小娥無不喜歡契厚的。若看見有個把豪氣的,能事了得的,更自十分傾心結納,或救濟他貧乏,或結拜弟兄。總是做申蘭這些不義之財不著,申蘭財物來得容易,又且信托他的,那裏來查他細帳,落得做人情。小娥又報仇心重,故此先下功夫,結識這些黨羽在那裏,隻為未得申春消息,恐怕走了風脫了仇人,故此申蘭在家時,幾番好下得手,小娥忍住不動。期待時至而行,如此過了兩年有零。忽然一日,有人說:“江北二官人來了。”隻見一個大漢同了一夥拳長臂大之人,走將進來,問道:“大哥何在?”小娥應道:“大官人在裏麵,等謝保去請出來。”小娥便去對申蘭說了。申蘭走到堂前來道:“二弟多時不來了,甚風吹得到此?況且又同眾兄弟來到,有何說話?”二官人道:“小弟申春,今日江上獲得兩個二十斤來重的大鯽魚,不敢自吃,買了一罐酒來,與大哥同享。”申蘭道:“多承二弟厚意,如此大魚,也是罕物!我輩得神道福祐多年,我意欲將此魚此酒再加些雞肉果品之類,祭一祭神,以謝福庇。然後我們同散福受飲方是。不然隻一味也不好下酒,況列位在此,無有我不破鈔,反吃白食的。二弟意下如何?”眾人拍手道:“有理,有理。”申蘭就叫:“謝保過來,見了二官人!”道:“這是我家傭工,極是老實勤緊,可托的。”就分付他叫去買辦食物,小娥領命走出,一霎時就辦得齊齊整整,擺列起來。申春道:“此人果是能事,怪道大哥出外,放得家裏下。元來有這樣得力人在這裏!”眾人都讚歎一番,申蘭叫謝保把福物擺在一個家堂供養神道前了,申春道:“須得寫眾人姓名,通誠一番,我們幾個都識字不透,這事卻來不得。”申蘭道:“謝保寫得好字。”申春道:“又會寫字,難得!難得!”小娥就走去,拿了紙筆,排頭寫來,少不得申蘭申春為首,其餘各報將名來,一個個寫了。小娥一頭寫著,一頭記著,方曉得果然這個叫做申春,獻神已畢,就將福物收去,整理一整理,重新擺出來。大家歡哄飲啖,卻不提防小娥是有心的,急把眾人名字,一個個都記將出來,寫在紙上,藏好了。私自歎道:“好個李判官!精悟玄鑒,與夢語符合如此,此乃我父我夫,精靈不眠,天啟其心。今日仇人都在,我誌將就了。”急急走來伏侍,隻揀大碗頻頻斟與蘭、春二人。二人都是酒徒,見他如此殷勤,一發喜歡。大碗價隻顧吃了,那裏猜他有甚別意?天色將晚,眾賊俱已酣醉,各自散去。隻有申春留在這裏過夜未散。小娥又滿滿斟了熱酒,奉與申春道:“小人謝保到此兩年,不曾伏侍二官人,今日小人借花獻佛,多敬一杯。”又斟一杯與申蘭道:“大官人請陪一陪。”申春道:“好個謝保,會說會勸。”申蘭道:“我們不要辜負他孝敬之意,盡量多飲一杯才是。”又與申春說謝保許多好處,小娥謙稱一句,就獻一杯,不幹不住,兩個被他灌得十分酩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