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父與子(1 / 3)

我以為自己會夢見雷,夢見少年時我們在蘇格蘭高地的狂風中追逐鷹。然而終究沒有。夏季的準靜止鋒凝滯在海峽中央,夢境例行公事地在晨曦中模糊成顆粒,然後消失。雲絮糾結纏繞成集裝箱船,蒸汽船,戰列艦和維京人使用的尖頭帆船,仿佛另一個世界的港灣。天空觸手可及,凍結成一塊冰藍色的透明琥珀,把彼岸封存在裏麵。軍隊的黑色船隻半掩埋在灰藍色的陵墓中,成為千帆過處一具已死沉舟的遺骸。人不試圖去往高處,終無法知道天空究竟多麼遙遠。

然後夢境終止,我平躺在淺色英格蘭藍紋的床上,像是剛從顛峰墜地。北大西洋暖流挾著濕熱的水汽和新一年的鯡魚群洶湧而至。

心悸的感覺消失後我便從床上爬了起來。長期被我輕視的低血糖終於逮到了報複我的不上心的機會,讓我直接衝到了地上。

從小我一直有眩暈症狀,雷離開這一年明顯加重。

幸而這種現象像夏天的雷雨一樣難以持久,我很快便沒事一般站起了身,披好睡衣轉向浴室。

水。

某種意義上,水是最接近人類皮膚的一種物質,因此被它觸撫的感受也極微妙。我站在正對著花灑的位置,水在身體上縱橫成猙獰剔透的圖騰,隱喻著某種古老的詰語。

我感到異常乏力。霧氣蒸騰,不似人間。空氣中水分子的比例越來越濃重,呼吸舉步維艱地在其中跋涉。

然後不出意料的話,我會死去,安靜,無痛苦地結束生命。

爸爸媽媽應該會很難過,把我葬在家族墓地中。娜塔莉婭和維羅妮卡的話應該會哭一場。用不了多久,安琪琳娜也會知道這個消息,她會黯然神傷吧。

如果有一天,雷和珊德拉回來了呢?

雷會質問爸爸我為什麼死了,然後嘲笑我居然毫無意義地死去。他和珊德拉會去看我的墓,畢竟他們都很愛我,我也愛他們。

可是這樣怎麼行呢。

我還沒完成向爸爸承諾的魔法師認證考試,還沒有陪媽媽去意大利看安琪,還沒有參加娜塔和維莉的婚禮以及安琪的個人畫展,還沒有和雷一起去環球旅行…

雷格勒斯,雷。

果然我還是不能死啊。

愛和理想就是這樣構建起我們對於生命的原始眷戀。我關上水,用力呼吸新鮮空氣,很快恢複清明。

我把頭發擦幹撥到腦後,對著鏡子開始披上衣。

雷一直說我的頭發是最好看的。

雖然我始終對自己是否好看沒有太多興致,但銀漿流瀉的長發確實是我的一大特征。罕見,不著瑕疵的液態金屬,姿態筆直地奔向地心引力的懷抱。因為雷格勒斯的關係我很小就留了長發,近年則習慣將它紮高。

金發碧眼的薩克遜血裔是梅利弗倫高貴血統與俊美容貌的銘牌,這點在父親身上已經得到了完美的體現。梅利弗倫的女兒中,隻有凱珊德拉繼承了母親的黑發黑瞳。黑色直發襯上輪廓幽深的五官,她是丁香一般冷豔幹練的女子,卻又像是藏在迷霧後靜靜吟詠。

我同樣不知道自己背上的傷痕是怎麼來的。它像一張悲傷的嘴,發出無人聆聽的哀鳴。過去將近二十年內它從未帶來任何不適反應,隻是淡淡地從肩橫到腰際。時間久了,連不安的情緒都赴於遺忘。

這些如同那個揮之不去而又毫無進展的夢境一樣,在谘詢父親無法得到明確答案的情況下,逐漸成了生活的部分,代之以“習慣”,便也無心探究。父親隻告訴我,不要把這些對家人之外的人說起。

刻意忽略掉某些暗示,我把頭發束起。

待我收拾整齊下樓時,早餐已結束。這意味著我最好去向父親解釋沒下來用早餐的原因。聖諾拉節舞會將於今晚在洛絲羅林舉行,薔薇極至的妖冶不羈排山倒海,乖張因浪漫而無可非議。

聖諾拉節的習俗起於十五世紀,薔薇教團的創始人羅森克魯茲以六月的第三個周五作為紀念他唯一女兒諾拉出生的節日。作為被基督體係排斥的異端,魔法師是不主張慶祝聖誕節和複活節的,於是每年夏季的聖諾拉節便成了這些末世貴族們借以宣泄的出口。舞會是這一天的傳統項目。去年雷和珊德拉離開後,所有人都以為梅利弗倫不會再舉辦今年的舞會。不過父親並沒有讓他們找到借口。盡管進入二十世紀後魔法師成了瀕危品種,但英國仍有相當一部分有身份的魔法師,大多是貴族之後,因而洛絲羅林的聖諾拉節舞會總是相當熱鬧。舞會由年輕美麗的未婚少女開舞,這位少女便是當晚的“諾拉”。今年的開舞應當仍是由娜塔莉婭負責。

我正準備繞過花圃去找父親,卻在鮮紅的海洋中發現了他。他高而清瘦,裹在深紅長禮服中,與那些花朵渾然一體。他是深紅的玫瑰,本來理應堅強而高貴地活在這世上。

花圃的主人發現了我,他的笑容仍是相當平和溫暖。我默默地跟上他,想起一年之前他是怎樣為我支撐起烏托邦般的世界。

父親的書房平時很少允許人進入,我進來的次數也屈指可數。

夏天的天氣總是暴躁而幼稚的,雨從不持續很久。事實上今天是英格蘭相當稀罕的一個浩浩晴日。跳躍的陽光被陽台的落地窗框成一個邊界模糊的長方形,呈令人不敢逼視的金紅色,煙塵飛舞。窗邊一株吊蘭細長的葉緣鑲了一層金刃,空氣裏茶的味道暖意氤氳。

父親將肘擱在書桌上,隔著木質感靜靜地望著我。我囁了一口紅茶,英式紅茶加了玫瑰精香的口味很不錯。

父親書房的裝飾風格自我記事起似乎就沒有什麼大的變動。他是那種奉行簡潔高貴的典型英國人,偏愛北歐林場裏伐下的高大原木。家具散逸著木質獨特的清香,紋路姿態古樸,令人非常舒適。父親選用的木質品總帶有暗赭紅的色調,十分沉鬱。

“很抱歉,爸爸,”我放下茶,“今天我起床晚了,沒趕上早餐。”

“啊,沒有關係,以後你想什麼時候起床都可以。”父親卻像是被驚著了似的,猛然回神,“好好準備今晚的舞會吧。有個變更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你——今年的諾拉換成維羅妮卡了。”

“這下她該高興了。”我輕輕地笑了笑,望見了父親眼中的複雜神色,“您決定取消原先的計劃了?”

“如果你沒有及時回來,我隻能這麼宣布。”父親卻迅速恢複了老成持重的姿態,“我想你也是明白的,維爾,我們現在不那麼遊刃有餘。”

“是的,爸爸。”我畢竟處於下風,於是按捺著繼續下去,“我們的宿命從一開始便是如此的。雷和珊德拉讓您失了顏麵,隻好用娜塔來擋。”

“我沒有這樣想,”父親很平靜地回答,甚至沒有提高聲音,“我必須承認,整件事我們都很被動,但我不會犧牲你們去成全家族。如果沒有了你們,梅利弗倫便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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