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李逵與那漢子相持,鬥過四五合,李逵就賣個破綻,放他刀砍入裏來,卻左手斧將刀壓住了,右手斧去那漢子胸脯上砍個著,心肺肝都流出來.屍首倒在一邊.李逵大笑道:“這廝這般不中用!”卻又懊悔道:“卻沒留下個活口,知他害的是誰?便搭救人也無從搭救!罷!罷!隻是那個吃毒害的命苦!”便待下崗子來時,忽又想道:“若是去身上搜搜時,或許有些證見。”就回來地下四具屍體懷裏掏摸,那先吃殺的兩個漢子身上隻有些碎銀子和幾粒牛骨色子,那殺人的漢子身上卻一包藥,李逵拆開看時,卻識得是砒霜,便啐一口,隨手都抖在地下,再來摸時,便隻有幾十兩金銀。李逵好生失望,待起身走時,忽聽得呻吟之聲,便怪,尋將過去時,卻見是那郎中口內低低呻吟,原來這郎中吃了一刀,卻未死,山風一吹,竟自蘇醒過來。李逵大喜,過去蹲在他身前,道:“殺你的都吃我殺了,替你報了仇,你和他們商量害的卻是誰?說出來,不枉俺替你報這一場冤仇。”那郎中呻吟得幾聲,待開口時,隻是說不出話來,忽得掙命一般,曲起身子,將手欲去脫自家靴子,卻是這一下使得力緊了,呻吟一聲,自直挺挺不動了。李逵搖他幾搖,見再無動靜,將手來鼻上一探,再無些氣息,去懷中來掏摸時,隻是個空,不禁好生失望,道:“這廝倒會耍人,死也死得兩次。”待起身走時,卻乍醒道:“這廝死前卻來脫什麼靴子?好生古怪!”便將那死郎中的兩隻靴子都除下來,卻見左足靴裏一個小包,解開看時,卻是一包藥末,李逵尋思半晌,不知其用,待隨手丟了卻又道:“必有些用處,且收著再做計較。“就揣在懷裏。看看天色卻漸漸的由昏轉白,就走下崗子來。
卻是下崗不多遠,聽的流水聲,李逵大喜,尋到河邊,自洗了身上手上血汙,將布衫子也絞了,就濕淋淋穿在身上,再去尋石勇住的下處,走不多久,天色都亮了,隻是在路上亂撞。李逵見路上男男女女都出來,就一個方向擁過去,好生奇怪,就攔住個婆子問時,那婆子見李逵模樣,心裏十分懼他,便道:“你自是外來的不是?本城這幾日都傳的滿了,尉遲大老爺病重,百般請醫吃藥無效,看看不好。因此尉遲家小姐出來在北極廟打三天供,許下願心,請諸天神佛保佑父親平安,就第三日拋繡球招親,為父親衝喜,因此轟動了滿城人去看。那尉遲大老爺積下潑天價家財,這尉遲家小姐芳嶺更隻有一十七歲,容貌生得天上少有,地下無雙,針紅女工,琴棋書畫,樣樣都是頭挑人才,尉遲大老爺看這獨生女兒鳳凰兒一般,。幾年裏多少有權有勢人家提親。都不中意回絕了,因此上這小姐還沒出閣。不想逢上這事,尉遲家小姐因發這大願心,拋繡球招親,要救父親性命,你想這可不是古今少有的奇緣不是?繡球在天上飛,不管他窮的富的老的少的俊的醜的瘸的啞的高的矮的,隻要那鬼神兒撮弄,砸中了誰的額角,誰就能娶了這天仙,承受那尉遲大老爺的千百萬貫家私,那不比鼓兒書唱的公主坐彩樓招駙馬還強?公主還不知俊醜呢,那尉遲家小姐可是天生的活觀音般的漂亮,可不是那人百十世修來的福氣?因此滿城裏轟動,都要去北極廟裏撞大運,連那些平日躺在北極廟門口曬太陽捉虱子流膿血的乞丐,也都忙不迭洗了澡弄身新衣服偷頂頭巾,要去撞那福緣。你這漢子也是個大個子,又這般壯,如何也不去試試?告示貼的滿城裏寫著,那繡球撞著誰是誰哩!”原是那婦人好一張口,陸賈般能說,有名的快嘴,起初還懼些,後來說的興發,便一五一十都說,更添出許多醬醋來,好在卻也說的明白,李逵卻也聽的清楚。隻是李逵血海屍山慣了的人,卻從來不想什麼女色家室,雖聽得那尉遲家小姐十分美麗,卻也不如何在意,隻是聽得拋繡球熱鬧,心裏卻歡喜,道:“這些路上的漢子,都是去搶繡球的,可是在今日搶麼?如何這些女的也去?”那婆子道:“不是,今日隻是第一日,尉遲家小姐隻是在廟裏打供,這些人男的是去獻殷勤,要撞尉遲家小姐的眼,後日方是正日子哩!這些女的,卻是和我一般心思,要去看尉遲家小姐的容貌穿戴,日後好有個說口哩。”李逵方省得,便道:“北極廟如何走?卻有多遠?”那婆子道:“過去五六裏便是,你看這許多的人,自跟著走便是。”李逵省得,叫聲聒噪,便混在人群裏走。果然過不得五六裏,前裏早見一座莊嚴巍峨大廟,卻是怎生模樣,但見:平臨北鬥,懸飛簷畫出青天色,高壓南山,低瓦草拂動翠鬆影。五間大殿,有千百善男俯伏,四壁道寮,有幾百全真坐地。神龜騰煙,就中無限伏魔法力,玄蛇蟠雲,內裏自有降妖神通。更見大帝威嚴貌,普天妖魔皆相懼。
就那廟前幾萬閑人,男男女女,立不住腳,你挨我擠,都要去找個好去處,好等著看那尉遲家小姐容色,也有些小偷小摸的,就裏麵尋錢袋摸口袋,將人家銀子都換自家口袋裏裝著。又有些好色輕薄的,卻去尋那有些顏色的婦女,挨近身邊,碰胸摸手,做那無行勾當。更有些素日有情有意的,就人群裏交目擠眉,表那自家心事。種種混亂,不一而足。李逵粗莽,那裏去管這些,就橫著膀子,人群裏直擠進去,旁人如何當得他力大?都分到兩邊去,就擠到頭裏,第一個站著。後麵的看不見,好事的叫罵起來,這鐵牛兒卻學會了那和尚天聾地啞的功夫,隻做聽不見,那些人又懼李逵凶猛,隻敢在後麵叫,哪裏敢有來拉扯的?
李逵就放眼看時,隻見殿裏一派香煙燎繞,傳出陣陣鍾磐之音,殿外三十六級白玉階上,兩側分左右站著許多小道士,手裏都拿著法器,個個泥雕木塑般,都在那裏鼻觀心,眼守意,做那肅穆樣子。卻是此刻太陽高了,就照在殿上銅瓦和院中的銅龜銅鶴上,金光燦爛,和著那殿外的蒼鬆古柏,正是莊嚴法事景象。李逵心下卻不耐煩,要走時卻又怕失了熱鬧看,正躊躇間,忽聽得一陣大亂,就旁邊許多人叫道:“尉遲小姐來也!”潮水般分開兩廂,讓出一條路來,李逵就擠過去看時,早見八個壯健錦衣漢子執鞭當先,虛擊幾下,分開左右,恰那動作齊整,幾人鞭聲隻作一聲響,又見十六個青衣手裏捧著香盒子,一般的麵貌俊秀,衣冠整齊,隨著過來。後麵又見多少轎夫抬著一頂大轎,四頂小轎過來,後麵又跟著多少使女小廝,都捧著器具。那幾頂轎子都到殿前落定,幾個年老的全真早就殿裏迎出來,卻是那四頂小轎簾子先掀起來,出來幾個女子,一般珠明珮響,金圍翠繞,花枝也似。就聚攏來向那大轎子前去,李逵卻聽身後那後生說道:“這些女子也都美麗的很了,卻不知哪個才是尉遲小姐?若隨便一個給我做老婆時,卻也不虧了。”隻聽身後有個老的恥笑道:“後生家,你見過尉遲家小姐麼?”那後生紅了臉道:‘我自見不到,難道你是見到過的?”那老的道:“這幾個隻是尉遲家小姐家的隨身丫頭,那尉遲小姐也是你這種人想的?真個賴蝦蟆不知天鵝肉貴哩!”那後生聽他說的刻薄,心中氣惱,道:“不是我想的,難道是你這老棺材蓋想的?你不就仗腰裏有幾個臭錢?幹嘛偷偷找人染了那胡須,也來冒充後生家?便尉遲家小姐瞧不中我時,須也隔著你十萬八千裏!”兩個就待廝打時,李逵不耐,就叫一聲道:“哪個再驢叫的,先吃了俺十來拳去!”那兩個方呐呐的閉了嘴。便這時,隻聽得幾萬人都喊起來:“尉遲家小姐出來也!”
李逵忙轉頭去看。
卻見那幾個丫環打起轎簾,就扶個女子出來,那女子輕移蓮步,慢上玉階,見了這許多人圍著來看,似是詫異,就輕輕歪頭朝眾人望了一望,方低頭入殿去了。看官,你怎得道這殿外忽然一點聲息也無了?卻是萬千人見了尉遲小姐模樣,卻都呆了一呆,待過會張了口待來喝采時,卻又被尉遲小姐去時那秋波一轉,人人都失魂落魄,都道尉遲小姐看見我了,因此上都變的呐呐了。過的好久,方叫得出來,這萬人齊聲倒如天邊滾來個雷相似,個個喝采不絕,都道尉遲小姐容貌,不是凡間有的,自然無數未娶妻的都把血滾了,摩拳擦掌,咬牙切齒,要到那日拋繡球時節,便把頭打下來,或是殺了一城人,也須把這繡球搶在手裏,和尉遲小姐去做對神仙夫妻。那些娶妻的便本來恩愛,也從此憑空後悔,埋怨自家如何短命見識,先要娶個婆娘放在家裏,不得這般機會,回去不免多少日唉聲歎氣,夢裏也頓足歎息,惹得老婆厭煩惱恨,從此生出多少煩惱是非來。
且不說這尉遲小姐傾倒了這一城的男子,單說李逵卻在前麵,就看尉遲小姐愈加親切,卻是自個也呆了,好半天也合不攏那嘴來,等得眾人雷一聲喝,方回來神來,兀自癡癡呆呆的,心裏隻是道:“這世上如何有這般齊整的婆娘?倒比畫上的倒好看。我往常見了那許多女子,隻當作糞土來看,卻如何一見了她的麵便這般顛顛倒倒?心裏她模樣都滿了?便是那年在汴梁城裏見了李師師那婆娘,妖妖豔豔的,我也不曾動得一點心,今日卻如何這般顛倒?”因此就隻是呆站在那裏胡思亂想。不覺太陽生得老高,曬得眾人頭都熱疼,又知尉遲小姐要在殿裏打一天供,一天須不再出來,因此都散了,要不便去陰涼裏坐地。隻有李逵在那殿外傻傻的站著,就一步也移動不得,隻是迷迷糊糊的要等尉遲小姐出來,再看見她,好教心裏歡喜。那陰涼裏坐的千百人都指指點點,笑這黑大漢癡傻了,醜的這般模樣,卻也想來討尉遲小姐做老婆。
李逵正呆站間,就一個漢子幾人扶著廟外麵進來,見了李逵,卻麵皮立時變了,你道是誰?卻是昨日在街上和李逵相撲,吃李逵打了的那漢,此時見了李逵,如何不紅起眼來?便和手邊兩個漢子低低說了兩句,那兩個漢子自轉身去了。這漢子卻教伴當扶了,就去那大殿配廊下扯把屋裏交椅坐了,就在那裏等,眼裏隻不離李逵半分。卻是過不多時,就外麵發聲喝,一二百潑皮扯槍舞棒,就外麵打入廟來,都來奔李逵。李逵驚怒,拔不及板斧,就趕入眾潑皮堆裏,奪條杆棒,和眾潑皮廝打,正是鷹趕燕雀相似,一路棒過去,地下早躺下一二十條大漢,眾潑皮見李逵凶猛,都退步向兩廂裏。李逵打發了性,如何肯饒,就扯下上身衣服,光了脊梁,扯了杆棒打入廊下裏去,眾潑皮發聲喊,就四下合攏來,李逵大怒,將那條杆棒使發了,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就眾潑皮裏衝突,怎見得這場好廝打:潑皮恃眾,似風聚黃葉來相湊;李逵忿怒,如雨過飄潑落花驟。一虎嘯山,百獸聞聲過須喪膽;獨鶴唳空,萬雀高聲比怎企及?便東南西北重重攢冰霜,信嘯呼叱吒層層散走獸。正是滿地潑皮負痛滾,更有折腿與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