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逵大叫一聲,扒將起來,看看身周時,卻是在那小溪之側,一輪皓月明亮,高高懸在天上,原來卻是南柯一夢,兀自如醉如癡,舉手去自家頭上摸時,卻不由得又是一呆,原來卻也竟是一根頭發也沒了,正是如何分說?自家糊塗:“如說不是夢時,卻這般情狀?如說是夢時,如何自家頭發都真沒了?這些事都記得這般清楚?”正沒分解處時,忽聽得遠處有隱隱哭泣之聲,不由心怪,提起板斧,循聲尋去,走不出半裏地,早見一塊大石上一個白發婆婆坐地,在那裏恐懼哭泣。李逵不看時無事,一看時萬事俱休,心膽都迸裂開來,那婆婆不是自家老娘是誰?就奔過去,嘴裏隻是叫“娘!娘!”不防腳下一絆,跌翻在地,磕得額角出血,如何能覺?隻是滾爬到跟前,便拱進那婆婆懷裏,叫道:“娘!娘!”那婆婆吃驚,先是說不得話,又本盲了看不見,待分辯得聲音,失聲道:“是鐵牛我兒麼?”李逵大哭,倒將鼻涕眼淚糊了那婆婆一懷,好半天才拱出來,看著那婆婆又哭又笑,半天不定,那婆婆和他幾番說話,都恍若不覺。正是:莫道黃泉生死隔,有緣悲喜相逢時。
卻說李逵和老娘相見,歡喜道:“娘,你如何來到這裏?“那婆婆道:“上次你來家接我,不合為我口渴,要你去取水,被猛虎出來,將我嚇的昏了。等我醒了,隻覺的身子輕了,又不知你去了那裏,隻得摸索著去尋你,飄飄蕩蕩走到一個所在,遇見個書生,將我安頓在口小屋裏。每日叫個小孩子給我送飯,日子倒也過得,隻是心裏牽掛的你苦。這日那書生又來,說要送我去見你,我心裏歡喜,被他帶我到一座橋上,將我一推,跌落在這裏。卻不見你,隻聽得野獸叫,因此哭泣,誰想你就來了,鐵牛我兒,這是在什麼地方?”李逵聽得歡喜,便道:“這兒是個荒僻所在,孩兒也不曉得,天教我娘遇得好人,教我們在這裏相見,鐵牛心裏好歡喜也!”也把遇見那白衣秀士的話又說一遍,那婆婆聽的似懂非懂,隻是傻笑,將手來摸李逵,叫道:“孩兒,我記得你好一頭頭發,才生下來便紮紮的硬,人家說你多半要將來做官,我也心裏高興有指望,怎得現在一根也沒有了?”李逵不好說遇見那和尚,便道:“天氣熱了耐不得,又招虱子,便叫剃頭的待詔胡亂剃了幹淨。”那婆婆道:“這時候還是熱天麼?我隻覺得山風吹得懷裏冷。”李逵道:“孩兒身上有衣裳,脫一件下來與娘擋寒。”便把身上褂子脫下來與那婆婆披上。那婆婆道:“便是我肚裏也餓,叫喚的也渴了。“李逵道:“那邊孩兒有燒好的黃麂肉,便帶老娘過去吃些。”就背了那婆婆,一地裏到自家剛才歇的那地方,將剩下的熟肉與老娘過口,那婆婆嚼了幾塊肉,又喝了李逵捧的澗水,忽然心裏明白,叫李逵道:“孩兒,你前日回家來說做了官,接娘去享福,卻遭閃了那一場,今天可憐又叫娘見著你,你如今卻在哪裏做官?”李逵胡亂道:“便是孩兒能打仗,做了武將,手裏管的千百個小廝使喚,如今便帶娘同去快活。”心裏卻猶豫,自家道:“若是再回隱龍山上去時,須得受姓甘的那廝恥辱,若不去時,老娘卻去哪裏安頓?罷!罷!便忍氣與那廝磕幾個頭,隻要老娘快活過幾天日子罷了。“拿定主意,便和老娘說道:“我自背你到前麵路上,尋倆車子坐,一起去任上享福快活。”那婆婆瞎了眼,又信兒子,聽得他說便信,當下李逵背了老娘,在深山中亂走。正是:西風黃葉滿林飄,鐵牛負母亂山高。深草虎豹避道路,淺水蛟鼇任相逃。
當下走了半夜,翻過十來架山,李逵雖是強蠢,卻也覺疲累。那婆婆聽得李逵氣喘,心中不忍,伸手亂摸,與兒子額上抹汗,聲喚道:“兒啊,你可找個地方歇息,莫累壞了身子。”李逵道:“娘,孩兒不累,看看翻過這架山,便似是平地,那時再歇。“那婆婆道:“兒啊,你這許多年獨自一個,做了將軍,可娶了房媳婦?“李逵聽了笑,道:“孩兒隻是打熬力氣,殺人放火快活,哪裏來討什麼婆娘?”那婆婆聽了驚道:“殺人放火?”李逵省口,忙來掩飾道:“便是做了將軍,出軍放馬,胡亂廝殺,殺的都是外族蠻子,閑來放火燒山打獵耍子,打些狼蟲虎豹則個。”那婆婆方放下心來,道:“鐵牛啊,你是好人家兒女,便有些力氣,也隻該本分,哪裏好殺人,學那些大王搶人家金銀,放火燒人家屋?但做出來時,莫說是官家,但觀音菩薩也饒不得,少不得要發到地獄裏將來受苦,下刀山地獄。娘先前每日聽人家念觀音經,也記得些,每日念幾百遍給你祈福。幸得神明感動,保佑則個,教你做了將軍,自當成家立業,立個體統。娘到得你任上,自當托人給你尋門親事,成個家,生下幾個胖胖的孫兒來,那時為娘的心裏方快活。”李逵聽得母親絮叨,心裏老大不耐,卻也得隨口應著,道:“那時自教娘心裏快活罷了。”那婆婆自不盡口的絮叨,哪管別的?卻是絮叨間,李逵早翻過那間大山去,正是饑累疲渴,沒奈何間,卻看見山下三岔路口處,一大片楓樹上葉紅得如火如血,就楓葉少處卻挑出個“酒”字望子來,卻是個山野酒肆,李逵大喜,便道:“娘啊,前麵有個賣酒食的,我們就他那裏歇歇,吃些酒肉再走。”那婆婆歡喜道:“正要個地方要我兒將息,既是有這個所在,你且多歇會兒,央人去村裏覓個車兒,也與你省力。”李逵道:“最好,最好。”便足下生風,順路尋這酒家來。到得近處,撞將進去,叫道:“店家,客人過路,可將些酒肉來過口。”那夥計忙過來伺候,李逵就偷空看這酒店時,怎生形狀?但見:四壁黃泥,懸些酒器熟肉,多片磁盆,滿貯村釀白酒。幾味小菜,無非黃豆腐幹過口,一圍桌椅,新來紅油生漆妝就。鄉子入店,無非說東西長短,村夫過山,胡亂吹南北馬牛。不是醉時須不歸,歸時忘卻帶鋤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