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的分期和流變,學術界看法各有不同。
究其原因,對於文化內涵的理解差異以及學者的學術經曆不同,當是重要方麵。
本文所謂文化是從觀念形態的角度闡釋的文化,亦即思想文化或曰精神文化,具體而言,即文化是反映特定民族的思維方式、人格追求、價值取向、國民品性、心理狀態等精神成果的總和。
如果采用文化結構三層次說,把文化從結構上區分為物質、製度、思想(精神)三個不同層次,物質文化屬於表層、製度文化屬於中層、思想文化屬於深層的話,那麼,本文所談的文化屬於深層結構的文化。
下文就據此而對中國文化的流變和分期作一粗略的描述。
一、中國文化的孕育期
殷周時期,是中國文化的孕育期,具有濃厚的宗教色彩。
這一時期,先是信奉天命神權的宗教世界觀占統治地位,然後是“以德配天命”,“敬德保民”思想的出現,繼而是怨天尤人思潮的興起。
殷代是天神至上的時代。
其時,受生產和自然科學水平發展的限製,人們深受自然和社會的雙重壓迫,宗教迷信占著支配地位,殷人認為,人死了以後,其靈魂仍然生存,並且繼續關心、影響人世間的事。
因此,遇到生產、征伐等大事,他們都要占卜,求得祖先、上帝和鬼神的指示後,再去行動。
例如,董作賓《殷墟文字乙編》記載,卜辭中有“乙保黍年”、“大不賓於帝”的記載。
乙是殷先王名,大是殷先祖名,這兩條記載分別說明,先王保佑糧食豐收,先祖大甲不配於帝。
郭沫若《卜辭通纂》中有:“今二月帝不令雨。”“帝令雨足年?”“帝令雨弗其足年?”“帝其降堇?”“伐方,帝受我又?”“勿伐,帝不我其受又。”“王封邑,帝若。”可見,二月不下雨是帝的命令,饑荒出現與否是帝的命令;是否征伐方,也取決於帝的旨意。
就是殷王給臣下封邑,也要取得帝的同意,帝以超人間的力量,成了人間的主宰。
在《尚書盤庚上》中,盤庚對執政者說:按照先王的製度,必須恭敬地順從天的命令,不敢永久居住在一個地方,因此,從立國到現在,已經遷都五次了。
如果現在不去繼承王的遺誌,不了解上帝的旨意,那還談什麼繼承先王的事業呢?……上天本來是要我們的生命在這新邑裏綿延下去,要我們在這裏繼續複興先王的偉大事業,安定四方。
可見,殷人行事,是以先王的法令製度不可動搖為原則,而先王的法律製度則是以上天的意誌為原則。
這是一種以祖先崇拜和天神崇拜為價值取向的粗陋的王權神授理論。
周代統治者繼承並發展了殷代的天命神權思想,但他們並不完全信賴天命,而是引進了“德”範疇,以解釋王朝興替,人事盛衰等社會現象。
周統治者宣稱他們是受上帝之命而替代商王朝的。
他們說,由於他們善於治理國家,因而上帝很高興,就命令周文王滅掉殷,代表殷接受上帝賜予的大命,來統治他的國家及臣民(《尚書康誥》)。
而“皇天上帝,改厥元子”的根本原因,則是由於“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尚書泰誓》)。
“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尚書泰誓》)。
殷統治者“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命”(《尚書召誥》)。
通過對殷王朝滅亡的經驗教訓的總結,周統治者看到,“民心”比“天命”重要,而又更難把握。
“天命靡常”(《詩經大雅文王》)乃是由於“民心無常”。
而要得到“民心”就必須施行“德政”,因此,他們提出了“敬德”的思想,用“德”來配天命,以鞏固其統治。
“德”的具體內容,一是敬天,即借“天”的權威來維護統治階級內部的團結,約束他們不要幹危害統治階級利益的事,同時麻痹人民群眾。
二是“保民”,即為了保護其統治而講究統治策略,以使人民不離開自己,不反對自己。
具體說來,就是要“知稼穡之艱難”,“知小民之依(痛苦)”(《尚書無逸》),亦即要知道一點勞動人民的痛苦,對於“小民”要行一點恩惠。
總之,“敬天”與“保民”不可分,二者結合,即是“以德配天”的實現。
可見,周人對於天人關係,不再像殷人完全聽命於天,而是在天神思想籠罩下,盡人事以待天命,這反映了主體意識的初步覺醒。
周統治者關於“德”的說教,成為後來儒家主張“德”治的根據。
當然,應當看到,周人雖然相信“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尚書蔡仲之命》),主張敬德慎罰,開始注意人的能動作用,從而與此前的天命神學思想有所區別,但從整體上看,他們仍是以“天命”為思考中心的,敬德保民最終是為了“祈天永命”(《尚書召誥》),即祈求天命來永保王命,而這正是天命神權思想的實質和核心。
因此,周人的世界觀仍屬天命神權的宗教世界觀。
值得注意的是,在西周時期,出現了對中國文化影響深遠的陰陽、五行思想。
原始的陰陽五行學說,形成於殷周之際。
形成於西周初年的《易經》張岱年:《中國哲學史史料學》,上海:三聯書店,1982年版,第18頁。
該書所講八卦,由“——”和“——”兩個符號排列組合而成。
“——”和“——”的原始意義是否即陽和陰,《易經》並沒有講。
而且《易經》中沒有陰陽二字。
不過,“——”和“——”在這裏已蘊含著“陽”和“陰”的意味,是十分明顯的。
《易經》中試圖用代表兩種不同性質原理的“——”“——”,以及它們之間的排列組合來概括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種種繁雜現象,這是用理論思維方式來掌握世界,是哲學思維的開始。
五行說最早見於《尚書洪範》。
《洪範》是西周的作品。
張岱年:《中國哲學史史料學》,上海:三聯書店,1982年版,第6頁;金景芳《西周在哲學上的兩大貢獻》,《哲學研究》1979年第6期。
《洪範》說:“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
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
潤下作鹹,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顯而易見,這裏所講的水、火、木、金、土所分別具有的性狀和功能,是從生產實踐和日常生活中概括出來的。
水、火、木、金、土已不是單純的五種具體物質,而是五個範疇或類概念,成為人們認識自然現象之網的紐結。
這正是理論思維的開始。
原始陰陽五行說,到西周末年有了新的發展。
西周末年,伯陽父用陰陽說解釋地震。
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
伯陽父曰:“周將亡矣!夫天地之氣,不失其序;若過其序,民亂之也。
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烝,於是有地震。
今三川實震,是陽失其所而鎮陰也。
……山崩川竭,亡之征也。
川竭,山必崩。
若國亡不過十年,數之紀也。
夫天之所棄,不過其紀”(《國語周語上》)。
這裏,伯陽父將“陰陽”,看作“天地之氣”,以解釋自然現象(地震)和社會現象(亡國),並將自然現象與社會現象聯係起來,已有天人感應的意思,蘊含著天人合一的意味。
這對於後來中國思想文化有很大影響。
漢代董仲舒即是以陰陽五行為骨架,建構其以天人感應為核心的天人合一思想文化體係的。
西周末年,史伯對五行說有所發展。
他和鄭桓公對話時說:“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它平它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
故先王以土與金、木、水、火雜以成百物。
……聲一無聽,物一無文,味一無果,物一不講。
王將棄是類也而剸與同,天奪其明,欲無蔽,得乎?”(《國語鄭語》)這裏,史伯以五行的相互結合,來說明事物的成與毀,並用五行來解釋自然與社會現象,具有和伯陽父一樣的思維特點:自然哲學和曆史哲學不分,用具體、直觀的事物,概括、解釋自然與社會現象,具有粗陋的天人合一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