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西廂房,長在西廂房,回憶兒時生活大半在西廂房的那個大炕上。炕上有個被窩垛,由被褥堆垛起來的,十床八床被褥可以堆得很高,我們爬上爬下以為戲,直到把被窩垛壓到連人帶被一齊滾落下來然後已。炕上有個炕桌,那是我們啟蒙時寫讀的所在。
我的家
我沒有什麼輝煌的“家世”可談。
我的遠祖在河北(直隸)沙河一帶務農。我的祖父到了北京謀生,後來得到機會宦遊廣東,於是家道小康。返棹北歸,路過杭州小住,因家父入學應考,遂落籍錢塘。從此我的籍貫一直是浙江錢塘。事實上我是前清光緒二十八年(一九○三年)夏曆十二月初八生於北京。民國四年(一九一五年)我小學畢業,投考清華學校。清華是由各省攤派庚子賠款而設立的,所以學生由各省考送。為了籍貫的關係,我在直隸省京兆大興縣署(北京東城屬大興縣)申請入籍,以便合法地就近在天津應考,從此我的籍貫就是北平了。我的母親是杭州人。
老家在北京東城根老君堂。祖父自南方歸來,才買下內務部街二十號的房子。那時不叫內務部街,叫勾欄胡同。不知道為什麼取這樣的一個地名(勾欄本是廳院的意思,元以後妓院亦稱勾欄)。這是一棟不大不小的房子,有正院、前院、後院、左右跨院,共有房屋三十幾間,算是北平的標準小康之家的住宅。“天棚魚缸石榴樹”應有盡有了。我曾寫了一篇《疲馬戀舊秣,羈禽思故棲》,是懷念我的這個舊居之作,這篇文字被喜樂先生看見了,他也是老北京,很感興趣,根據我的描寫以及他對北平式房屋構造的認識,畫了一幅我的舊居圖送給我。
他花了好多天的工夫,用了七十多小時,才完成這一幅他所最擅長的界畫,和我所想念的舊居實際情形可以說是八九不離十,隻是畫得太漂亮了一些。現在的內務部街二十號不是這個樣了。
大陸開放後,我的女兒文薔曾到北平探親,想要順便巡視我的舊居,經過若幹周折,獲準前去一視。大門猶在,麵貌全非。
裏麵住了十九家,家家簷下堆煤舉火為炊,成為頗有規模的“大雜院”。魚缸仍在,石榴海棠丁香則俱已無存,唯後跨院屋中一個“隔扇心”還有我題的幾個字。她匆匆照了不少張相片,我看了覺得慘不忍睹。她帶回了一樣東西給我,我保存至今——從舊居院中一棵棗樹上摘下來的一個棗子,還帶著好幾個葉子,長途攜來仍是青綠,並未褪色,浸在水中數日之後才漸漸幹萎。
這個棗子現在雖然隻是一個普通幹皺的紅棗的樣子,卻是我唯一的和我故居之物質上的聯係。
我的家不是富有之家,隻是略有恒產,衣食無缺。北平厚德福飯莊不是我家產業,在此不妨略加解釋。我父親是厚德福的老主顧,和厚德福的掌櫃陳蓮堂先生自然的有了友誼。
陳蓮堂開封人,不但手藝好,而且為人正直;隻是舊式商人重於保守,不事擴張,厚德福乃長久局限在小巷中狹隘的局麵。
家父力勸擴展,蓮堂先生心為之動,適城南遊藝園方在籌設,家父代為奔走接洽,厚德福分號乃在遊藝園中成立,生意鼎盛。
從此家父借箸代籌,陸續在沈陽、哈爾濱、青島、西安、上海、香港等地設立連鎖分店,家父與我亦分別小量投資幾處成為股東。經過兩次動亂,一切經營盡付流水,這就是我家和厚德福關係之始末。
本來我家屬於中產階級,民元袁世凱嗾使曹錕部下兵變,大肆劫掠平津,我家亦遭荼毒,從此家道中落。我自留學歸來,立即就教職於國立東南大學,我父親不勝感慨,他以為我該閉戶讀書,然後再出而問世。知子莫若父,知己也莫若自己。父母的訓導與身教,使我知道勤儉二字為立身處世之道,終身不敢逾。
“疲馬戀舊秣,羈禽思故棲”
“疲馬戀舊秣,羈禽思故棲”是孟郊的句子,人與疲馬羈禽無異,高飛遠走,疲於津梁,不免懷念自己的舊家園。
我的老家在北平,是距今一百幾十年前由我祖父所置的一所房子,坐落在東城相當熱鬧的地區,出胡同東口往北是東四牌樓,出胡同西口是南小街子。東四牌樓是四條大街的交叉口,所以商店林立,市容要比西城的西四牌樓繁盛得多。牌樓根兒底下靠右邊有一家幹果子鋪,是我家投資開設的,領東的掌櫃姓任,山西人,父親常在晚間帶著我們幾個孩子溜達著到那裏小憩,掌櫃的經常饗我們以汽水,用玻璃球做塞子的那種小瓶汽水,仰著脖子對著瓶口汩汩而飲之,還有從蜜餞缸裏抓出來的蜜餞桃脯的一條條的皮子,當時我認為那是一大享受。南小街子可是又髒又臭又泥濘的一條路,我小時候每天必須走一段南小街去上學,時常在羊肉床子看宰羊,在切麵鋪買“乾蹦兒”或糖火燒吃。胡同東口外斜對麵就是燈市口,是較寬敞的一條街,在那裏有當時唯一可以買到英文教科書《漢英初階》及墨水鋼筆的漢英圖書館,以後又添了一家郭紀雲,路南還有一家小有名氣的專賣鹵蝦小菜臭豆腐的店。往南走約十五分鍾進金魚胡同便是東安市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