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那些苦痛和掙紮，都被笑容釀成了蜜糖。
他一無所有，最後僅有的，隻剩堅持到底的意誌。
正是這樣的意誌，所以在一夜未眠後，麵對端著熱水送來的鹿玨時，他依然麵帶微笑。
鹿玨將洗漱要用的物什擺放好，站在一旁道：“爹動作快些，我留了些鮮湯下來煮麵，就剩最後一點。手腳慢了一會又叫許明世搶走了。”
思晗穿戴好了，聞言輕笑一聲，“有功夫給我留湯，還不如去林子裏轉轉，還能再摘一簍蘑菇。”
“我待會就去摘，”鹿玨揚揚眉：“我就是不樂意慣著那老頭兒，最近肚皮是越來越大了。”
“盡說孩子氣的話，他胃口好你應該高興才對。”
“是啊，我高興的很。”鹿玨頗有些無奈地道：“等他把肚子撐破，暴食而亡的時候，我可不知道該有多高興！”
“當真飯量這麼大了？”思晗正蘸著茶水洗眼，聞言放下手道：“那還是讓他少吃些，年紀大了腸胃本身就弱，少食多餐才是正道。”
“我說了，他聽嗎？”鹿玨嗤了一聲：“你去說。”
“行，一會我去說。”思晗應著。
“那我去了。”鹿玨惦記著廚房裏那些事兒，走到門口了又拋下一句：“洗完放著，一會我來倒水。”
“你當我七老八十了嗎？”思晗好氣又好笑，“洗臉的盆都提不動了？”
“我樂意。”鹿玨頭也不回地答，三個字甩出來，語調神態都與吳世勳無甚兩樣。
他確實是樂意，一片孝心，真摯熱忱。卻不知道思晗有多少不放心，就是因為他的太樂意。
戀家是人之常情。太戀家，戀到除家之外，什麼都不放在心上，將來會如何呢？
思晗想，當初是他將鹿玨托付給吳世勳的，卻沒有料到今天這種情景。不由得想起上一世這老妖蛇要給皇帝熬月子粥時的模樣，不過是一百多年來孩子頭一回跟別人在一塊兒，就把他氣悶至如斯地步，大可以想象鹿玨如此戀家，是誰造成的。
少年戀家，理所應當。鹿玨卻早已長大，終有一天，他的生命將不再以他們為中心。
但思晗不知道，鹿玨的中心將會在哪裏，有什麼能在他們離世後，羈絆住他的孩子，讓他有所依傍地走完剩下的路。
思晗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孩子覓到新的依傍。畢竟蛇的年歲太短，而他也隻想活那麼長。
他的擔憂，鹿玨絲毫不知，在廚房裏搶下許明世的碗筷後，鹿玨忍不住惱了，道：“你就這麼想死嗎？！”
許明世一臉無辜：“你做的飯好吃。再說我是客，多吃你點飯怎麼了，從未見過這麼小氣的主家。”他一臉皺褶，老態龍鍾，兼之嘴角臉頰都油光淋淋，還要頂著一張髒兮兮的老臉裝無辜，這模樣實在與年輕時的儀表堂堂沒有一絲關聯，甚至扭曲的厲害。
鹿玨忍不住揉了揉額角，道：“你若積了食，躺在床上起不來，我可不伺候你。”
“哪個要你伺候，反正我孤家寡人，病了等死就是！”許明世蠻橫地說。
愈老愈不講理。鹿玨這回叫他氣得不輕，砸鍋摔碗的心思都有，偏偏又做不出這樣的舉動來，隻好瞪著他，瞪了許久對方那張老臉沒有一絲要羞愧的意思，鹿玨隻好甩門走了。
木門“砰——”地一聲被甩上。鹿玨這回是真動了氣，索性就離開了院子。思晗聽得吵鬧，又聽見摔門聲，曉得是鹿玨方能做出的舉動，一邊奇怪許明世為什麼存心招惹他，一邊想著木門該修了。這時許明世抹著油乎乎的嘴就過來了。
他偷嘴什麼不好，大清早正是調理腸胃的好時候，他偏偏要去喝昨晚剩下的一鍋雞湯，油膩厚重，也難怪鹿玨會生氣。
鹿晗養鹿玨的時候，盡管有吳世勳嗬護，但幼年遭災，身子骨比常人就嬌弱許多，所以時常調理。鹿玨也一並學了許多飲食之道，自打照顧他們開始，對飲食方麵也就格外用心，總是小心翼翼，不願意出任何差錯。對許明世，鹿玨也不偏心，一並好生照顧。
偏偏許明世，也不知中了什麼邪，非要用此挑釁，也難怪鹿玨會甩門。
這可真是好心被當成驢肝肺了。
思晗端著木盆，剛想問許明世到底是為什麼，結果老頭兒手指上白光一閃，甚是欣慰的自語了一句：“總算趕走了。”
木盆落在地上，熱水嘩啦一下鋪開，黃土被打濕，思晗閉眼倒地前隻來得及想：到底是鹿玨喊過叔叔的人。
所以知道如何能輕易激怒他。
許明世堪稱輕快地將思晗擺平，將他放在院中的竹椅上，還拿了件外袍給他蓋上，很歡快地道：“兄弟，早上太陽不錯，多曬曬身體好。”
可惜思晗聽不到，隻能毫無意識地趴在石桌上曬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