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晗也在心中仔細較量過，這蛇既能將垂危的他拉回人世，想來讓他能走能跳、大聲說話宛如常人也非難事。
隻是這話，難以啟齒。
說的直白些，他鹿晗平白無故往人家身上潑了一盞熱茶，雖在生死邊緣走了一圈，到底還是活過來了。盡管活過來的代價是護著這蛇渡劫——誰讓他命格旺盛，大富大貴。對方的說辭鹿晗並非不信，卻也難以全信。
截至眼前，一人一蛇的交易，還算公平。
他潑它一盞熱茶，它咬他一口，理所應當；它留他一命，他護它渡劫，更是買賣公正。
適才索要回禮，本是一句玩笑。卻也不得不承認夾帶了些貪婪心思，想從這蛇身上索要更多。
遇事為自己著想在先，原就是人的本性。到底鹿晗是讀書人，字句寫出來時，雖難抑期盼，也委實羞愧。
不料這妖如此直白，不待他說出口，徑將他心中所想應允了。
鹿晗低下頭，遲遲不動。
他麵前白紙黑字，墨跡未幹。
屋內流動的空氣中隻聞鹿晗一人的呼吸聲，再無其他。
鹿晗無言以對，連案上白紙黑字似乎都不敢再多看一眼，隻是垂著頭，臉上忽青忽白又忽紅。
他雖二十有七，因命運多舛，比常人多些心思與見識，卻又怎能與修煉近千年的老妖蛇相提並論。
蛇妖世勳從頭至尾都隱去身形，此次見麵連聲音都沒有發出，執著墨筆與他交談，洞若觀火。
鹿晗不過是顆剛出芽的小小種子，他卻早已遮天蔽日。
茶水早已涼透。
鹿晗終於抬起頭來，望著前方虛空處沉默良久，方才緩緩執筆，一字一字與那端正字跡旁寫道：謝謝。
他此刻也隻得寫出這兩個字來，再多的話都說不清他的心情，多一字便是累贅。
稍後那隻被他人操縱的狼毫筆自發進了筆洗。鹿晗定定看著，知道這次的談話結束，世勳要走了。
果然眨眼工夫，屋中那些清冽氣息，慢慢淡了。
鹿晗一人癡坐片刻，才伸手拾起桌上那些散亂紙張，一張一張照著他們談話順序排列整齊，又仔細梳理一遍才放在膝上，搖著木輪移動到床邊，將那些紙頁小心翼翼的收進了木箱裏。
院中杏花開完又敗。
桃花的骨朵兒一粒粒冒出來，隻兩天的功夫，豔陽一照，就急不可待的綻開了。
鹿晗重新坐回陽光中，叫人推著，在桃花樹下麵帶笑容。
他身上厚重大氅已叫人收起，隻披著件鬥篷，棉襖也褪下，穿了件月牙色的長袍。
仆人們還是緊張的在園中巡視，犄角旮旯處都不放過，深怕哪裏再冒出一條蛇來，叫他們心驚膽顫。
鹿晗對這些都不甚在意，隻仰頭看著枝椏上的豔麗桃花。偶有微風吹過，那些輕薄花瓣稀稀落下，灑在他臉上，他的笑容就更深些。
桃花開完，爬滿籬柵的薔薇又爭先恐後的結出了骨朵兒，似是深怕辜負了這個春天，鹿晗依然叫人推著木輪椅，要坐在薔薇身旁。
他的要求直把小廝唬的驚叫：“少爺，這使不得，使不得！”
那花爬著籬柵生長，葉子密密匝匝，仿佛密不透風的一堵綠牆，天曉得裏麵會藏些什麼鬼東西。
可他不過是小廝，奈何不了主子，見勸阻無效，連忙取了些雄黃粉來灑在鹿晗周圍，以驅蟲蛇，鹿晗莫可奈何，由著他把花香同雄黃味攪在一起，弄的糟糕。
鹿晗的日子，就在這更迭的花期裏緩緩消磨。
許是之前世勳為他清理蛇毒時做了什麼術法，他身體到比以前好些，不再輕易傷風流涕。
隻是依舊虛弱，院中呆的時間久了，精神疲乏。
自小服侍他的仆人養成一雙尖利的眼，隻要鹿晗神色稍露倦怠，就推著他回屋，奉上參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