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革命風風雨雨的幾十年中,我隻是跟著黨走了一程,而且在大部分時間裏,我從事的主要是機關工作,基本沒有參加真刀真槍、血雨腥風的第一線鬥爭。但長期的閱曆和對中國革命史資料的大量涉獵,使我對中國革命的全貌有一個基本的了解。沒有誰能夠否認黨領導的這場革命的巨大成功和偉大曆史功績。它的理論和策略,也由於革命本身的巨大成功而帶上了神聖的光環,為所有參加革命的人無條件地接受。但令人困惑的是,過去很多被視為神聖的革命行動用今天的眼光來看,似乎有些不可思議。比如,按照財產的多少給人們確定一個政治身份,而不問這些財產的來路如何,對所謂階級敵人的殘酷批鬥,對反革命分子的大規模鎮壓,對革命隊伍內部的殘酷清洗,等等。這些,相對於和平年代的一般常識思維來說,都是不可想象的。這種巨大的反差不能不使我們對傳統的階級鬥爭、暴力革命理論進行某種反思。就這個理論以及由之而來的一整套政策和策略把中國革命迅速引向勝利而論,它無疑是“正確”的。但是,當革命的形勢和任務發生根本轉變以後,這個理論就越來越暴露出嚴重的局限性,它隻能在社會陷入極端的兩極對立、而且沒有別的辦法可以解決問題的情況下才能使用。在社會陷入兩極之間殘酷爭鬥的時候,一個正常的社會或多或少具有的那些共同的價值,如個體生命、尊嚴、自由、仁愛、法律、秩序等已經蕩然無存。支配社會的隻有一種邏輯:你死我活,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在這種局勢下,隻有那種能夠有效地組織大眾、喚起人們某種強烈的情感、調動人的原始力量、使人能夠擺脫一切日常道德的束縛的理論,才是“好”的理論。這種策略性理論注重的隻是總體性的政治效果,而不是對事物的精細把握和對標準、規範的準確運用。所以在這樣的革命運動中,發生冤假錯案、搞階級鬥爭擴大化幾乎是難以避免的。這樣看來,革命作為社會公平正義徹底喪失、社會衝突不可調和、解決社會衝突的正常途徑被徹底堵死後的一種必然出路,盡管有其正當性,但代價也是巨大的。一個明智的統治者決不應該將社會逼向革命,一個成熟的、負責任的政治組織也決不應該在非通過革命不能解決問題的情況下輕言革命,更不可在不存在激烈階級衝突的情況下推行階級鬥爭和革命的極端理論,人為地製造階級鬥爭和革命。
問題在於人類社會是否可以完全避免這種大規模的階級鬥爭、暴力爭鬥。曆史和現實告訴我們,私有製、利益衝突、階級差別不僅過去長期存在,而且在可以預見的將來也不可能完全消滅。在這種情況下,那種隻代表少數人利益、漠視其他階級正當的利益訴求甚至對其進行武力壓製的政府,必然遲早會遭到社會的激烈反抗,導致社會陷入殘酷的暴力革命的惡性循環。唯有一個能夠兼顧各個階級、階層的利益並推行階級合作政策的政府,才能避免社會走向兩極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