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名相式悲劇:謀國與謀身的失衡(1 / 3)

張居正是一位功業卓絕的改革家,也是一位鞠躬盡瘁的政治家。可是,在他去世之後,他的家人卻受到清算,落得個家破人亡的結局。為什麼張居正的身後事如此的可悲?

國之後事與身之後事

張居正已經一大把年紀了,而且重病纏身,精力也越來越不好。他已經到了需要處理身後之事的時候了。然而,作為首輔的他不僅需要處理身後之事,而且需要處理他去位後的國家之事。這樣一來,年近六十的張居正隻好在生命的最後關頭鞠躬盡瘁了。

俗話說得好,人食五穀雜糧,豈會不生病?一般人尚且如此,何況為國家大事日夜操勞的張居正。

到了萬曆九年(公元1581年)時,張居正已經五十七歲了。那年的夏天天氣極為悶熱,加上首輔繁重的公務,終於使這個精力過人的老人倒在了病床上。

按理說來,這時的張居正完全可以功成身退了,然而或許是老天爺也舍不得這位治世的能臣吧,一方麵年少的明神宗斷不肯放他走,另一方麵一些國家大事也的確讓張居正不能釋然而去。

他隻好拖著虛弱的病體,繼續呆在首輔的位置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那麼,又是怎樣的一些國家大事讓張居正放不下心呢?不是說,經過張居正的改革,大明朝已經出現了一個暫時的安定和富庶時期嗎?難道張居正對這樣的結果還不滿意?的確如此。

大明朝經過張居正的勵精圖治,確實出現了一定程度上的興盛。然而,這隻是一些微小的改進。對於積弊已深的大明朝來說,要改革的事情還很多。並且,在一些方麵得到改善的同時,另外一些棘手的問題又來了,比如外患問題的變化,比如內閣人選的增定等等。年將耳順的張居正在這樣的情況下,即使偶爾有退休的想法,也不可能真正釋懷退去。無可奈何之下,他隻好用病體與那些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的國家大事搏鬥到底了!於是,這位偉大的改革家留在人世的最後一年,全部貢獻給了他所熱愛的政治事業!

大家應該還記得,張居正上台後進行的所有改革,都是圍繞著“富國強兵”這個方針進行的。正如前麵已經講到的那樣,這個方針既是張居正個人的抱負,也是大明朝在當時所必須的。

為什麼這樣說呢?一方麵,隻有國家富強才能給軍隊的強大提供一個良好的經濟基礎。在這樣的基礎之上,軍隊強大了,才能解決明朝政權最擔心的問題一外患。可以說,明朝外患的嚴重史無前例,因為幾乎在明朝疆域四周都有外族入侵。

外患問題嚴重地威脅著明朝的統治和安定發展,對於這一點,張居正是深有體會的,因為他自己就生長在外患問題最嚴重的嘉靖年間。親眼看見京城幾次戒嚴,明朝軍隊卻兵敗如山倒,年輕的張居正心中就下了解決外患問題的決心。等到他上台,經過十年的努力,整個局勢得到了根本性的轉變。原先領導韃靼從北邊進攻的俺答,已經向朝廷投降。在大體上,明朝的外患問題此時並不明顯。

然而,這隻是在大體上。在局部上,外患問題還是層出不窮的。其實,這裏的原因很簡單:千萬不要以為一個俺答歸順了朝廷,明朝的邊疆就可以萬事大吉了!肯定會有一些人不服氣,或者基於利益的驅使,覬覦著明朝的財富和權力。很顯然,張居正也是了解這些事實的,他自然不會掉以輕心!在具體的外交政策上,他采取的是兩手抓的方針:一方麵,對於已經歸順的俺答,按照有的學者的說法,他采取的是“一味羈縻,但是決不曲從”的方針;另一方麵,對於那些膽敢進犯和造反的外族,他決不留情。

先來看第一個方麵。萬曆九年(公元1581年),俺答準備修築城牆,派人向朝廷請求提供人力和物力幫助。

這個消息傳來,朝廷上議論紛紛,大家的意見並不統一:有的主張給予幫助,有的則主張拒絕給予幫助。最後,這些人都來向生病中的張居正請示。

張居正認為,韃靼之所以能夠在軍事上取勝,根本原因就在於他們逐水草而居,四處遷移,形成了極強的機動作戰能力,可以隨時采取進攻,根本沒有被敵人圍攻的危險。現在俺答準備築城,我們完全可以答應他,因為他這樣做是在自己包圍自己,實屬下策。

眾人聞言,無不讚同首輔的英明。經過商議,張居正最後這樣答複了俺答:“夫、車決不可從,或量助以物料,以稍慰其意可也。”也就是說,朝廷隻給予物力上的幫助,人力上的幫助就免了!

辦完這件事後,病中的張居正在名為《答宣大巡撫》的一封信裏高興地說:“在稱虜之難製者,以其遷徙鳥舉,居處飲食,不與人同也。今乃服吾服,食吾食,城郭以居,是自敝之道也。”(《張文忠公全集·答宣大巡撫》)

這個問題很容易便解決了,可是第二年的一個問題又讓張居正大費了一番心思。這一年是萬曆十年(公元1582年),春天的時候,俺答死了。

張居正聽說這個消息後,陷入了深深的焦慮之中。

他的焦慮是有道理的:俺答的死是小事,北邊的國防才是大事!這些問題是不得不引起思考的:俺答死後,西部韃靼的領導權應該如何歸屬?最讓人擔心的是,會不會因為俺答的死,使西部韃靼全部投向遼東土蠻的領導,進而和朝廷作戰?

稍好一點兒的情況似乎是,俺答死後西部韃靼有可能分裂,分裂後的西部韃靼勢力就更小了,就完全沒有了跟朝廷作對的力量。

然而,他們的分裂也許對朝廷並不有利,因為遼東土蠻也會乘機擴展勢力,這就對朝廷有害了。

怎麼辦才好呢?張居正苦苦地思索著。最終,他想到了俺答的後妻三娘子。大家或許還記得,當初正是由於這個女人,才使得把漢那吉投降,最後造成封貢的成功以及北邊的安定。

換句話說,隻要北邊還有三娘子,即使俺答死了,還是能夠維持安定。況且,要想三娘子幫忙,並不是一件難事。因為當年她人關進貢時,時任宣大總督的吳兌曾經贈她八寶冠和百鳳雲衣,讓三娘子非常開心。從那之後,三娘子就成了朝廷和韃靼友好邦交的紅人。

可是,完全依靠三娘子還是不夠的,還需要看到底是誰上台接俺答的班。在這方麵,張居正采取了以靜製動的策略。也就是說,讓這些有繼承權的人先決個高下,等到局勢明顯了,再全力支持那個即位者。在俺答才死的時候,張居正命令沿邊的督撫們對於各個候補者,分別都給予應得的幫助。不久,黃台吉即位的大局確定了下來。於是,張居正就向黃台吉表示支持其上台,但是同時要求黃台吉歸順朝廷,並告訴他說隻有服從朝廷,才能得到“順義王”的尊號。經過考慮,黃台吉最後答應了這個條件。

那麼,三娘子又起了什麼作用呢?張居正認為,三娘子的作用仍然是做朝廷和韃靼交流的紅人,替朝廷控製住韃靼。可是,怎樣才能實現這個目標呢?那就需要三娘子再嫁給黃台吉。然而,就在黃台吉襲封以後,三娘子便帶著自己的部眾走了。氣急敗壞的黃台吉認為三娘子及其部眾都是父親的遺產,隻有自己才有繼承權,於是就帶著部隊追三娘子。就在這緊急關頭,宣大的總督也意識到三娘子的重要作用,於是連忙派人和三娘子說:“夫人能和‘順義王’同居,朝廷的恩賜當然絡繹不絕,不然的話,你也隻是塞上的一個韃靼婦人,那就沒有什麼恩賞了。”三娘子聽完這話,就停止了西去的腳步,重新回到了“順義王”黃台吉的懷抱。這樣,一個棘手的問題又解決了,明朝又贏得了寶貴的邊疆安寧。

再來看第二個方麵,這方麵的問題解決起來就沒有那麼容易了。從這裏我們就能看出,為什麼張居正不能完全放下心來離去。首先是遼東的問題。萬曆九年(公元1581年)的三月,遼陽副總兵曹盙(音同“輔”)在長安堡打了一個敗仗,死亡了三百多人。兵敗的奏章上到朝廷以後,曹盙被關進了監獄,四月份將吳兌由兵部左侍郎改任了薊遼總督。這次的兵敗讓張居正寢食難安,他在吳兌赴任後,寫信給他說:

“前遼陽事,損吾士馬甚眾,今亟宜措畫以備秋防,若曹盙之輕躁寡謀,免死為幸,亦宜重懲,勿事姑息也。”(《張文忠公全集·答薊遼吳環洲》)

從這封信我們可以看出,讓病中的張居正牽掛的仍然是國家的邊防。或許,所有的國家大事中,這是最讓他放心不下的。

相對說來,內政方麵,由於張居正從萬曆元年的努力,到萬曆九年時,已經沒有什麼太讓人頭疼的問題了。然而,那麼大一個國家,就算沒有什麼大事,各種雜務也夠讓張居正煩心的。如果在張居正已經病倒的時候,還出現一些關係重大的政務,那就更讓病重的他勞形損神了!或許是老天爺故意跟能人作對吧,這一時期,偏還出了一些棘手的政務。

第一件大事便是政府機構的官員選定。可以想見的是,張居正又病又老,肯定需要考慮安排政府中的各級官員人選。這是至關重要的事情,因為官員沒選好,政治就會出現問題。當時的情況是,在內閣方麵,從萬曆八年以後,便沒有什麼更動了,內閣大學士除了張居正以外,還是張四維和申時行兩人。

政府的六部人選基本都是張居正親手選拔的,現在仍然是那些人,隻有禮部尚書潘晟在萬曆八年(公元1580年)的十二月結束任期辭官了,因此需要人來接任。經過考慮,張居正最終讓刑部侍郎徐學謨繼任了這個位置。

這個安排當時引起了不小的震動,因為按照明朝官員選任製度的慣例,要當上禮部尚書,必須曾經是翰林出身,可是徐學謨卻偏偏不是翰林。於是,就有人提出質疑,甚至有人覺得不滿。後來,靠張居正的政治智慧和威望,事態很快便平息了下去。這件事情,自然也花去了他不少的時間和精力。

第二件大事是萬曆十年(公元1582年)的二月張居正上疏請求“蠲除宿逋”。什麼意思?就是說請求罷免以往的帶征錢糧。按照當時的財稅製度,如果一個納稅人上年還有沒有交足的錢糧稅,就連同今年的錢糧稅一起征收。

本來,在萬曆初年,張居正開始實行考成法,國家的賦稅狀況已經得到了很好的整頓。相應地,國家財政也有了很大的收入。到萬曆十年時,國家財政不說已經富足,至少也是入能補出了。因此,在張居正和一些地方官員看來,當時已經是休養生息的時候了。可是,帶征錢糧製度卻大大阻礙了百姓們的休養生息。

關於這種製度的害處,張居正在萬曆十年二月的上疏《請蠲積逋以安民生疏》中如此說道:

“然尚有一事為民病者,帶征錢糧是也。所謂帶征者,將累年拖欠,搭配分數,與同見年錢糧,一並催征也。夫百姓財力有限,即一歲豐收,一年之所入,僅足以供當年之數,不幸遇荒歉之歲,父母凍餓,妻子流離,見年錢糧尚不能辦,豈複有餘力完累歲之積逋哉!有司規避罪責,往往將見年所征,那作帶征之數,名為完舊欠,實則減新收也。今歲之所減,即為明年之拖欠,見在之所欠,又是將來之帶征。如此連年,誅求無已,杼軸空而民不堪命矣……”(《張文忠公全集·請蠲積逋以安民生疏》)

在這個上疏裏,張居正指出了帶征錢糧製度的危害。他先解釋了帶征錢糧製度在實際中的意思,就是“將累年拖欠,搭配分數,與同見年錢糧,一並催征”。這種製度是極不人道的,因為老百姓即使遇上豐收年,所收獲的糧食也僅夠交納當年的錢糧。如果遇上災年,當年的錢糧都湊不齊,家人餓死,哪裏還有錢糧交納上年的。這樣的時候,征收錢糧的人為了完成任務,就將當年所收的錢糧虛報為包括了往年錢糧的,因此實際上減少了當年的收入。如此一來,一年接著一年的拖欠,就會越積越多,老百姓欠的錢糧也越來越多,隻好疲於奔命。

如此看來,帶征錢糧製度危害多多,必欲廢止而後快!在分析了這種製度的害處之後,張居正還指出了具體的解決辦法:

“夫以當年之所入,完當年之所供,在百姓易於辦納,在有司易於催征,閭閻兔誅求之煩,貪吏省侵漁之弊,是官民兩利也。況今考成法行,公私積貯,頗有盈餘,即蠲此積逋,於國賦初無所損,而令膏澤洽乎黎庶,頌聲溢於寰宇,民心固結,邦本輯寧,久安長治之道,計無便於此者,伏乞聖裁施行。”(《張文忠公全集·請蠲積逋以安民生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