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複員軍人張寶找了一位漂亮媳婦。這在五年零九個月沒有“新人”進莊的光棍窩村,猶如從天上忽然掉下一顆原子彈,強大的衝擊波瞬間穿透了村莊的各個角落。驚詫之後,人們議論的焦點是:梅潔——這位大窪地區出了名的美人,這位富裕村泊舟灣的黃花閨女,這位曾經的縣文藝宣傳隊骨幹,怎麼會邁進一個三代光棍兒同堂的窮家?

張寶與梅潔的大喜之日,在村民的熱議中一天天逼近。這天午後的張家院內,陽光燦爛,綠樹成陰,爬滿寨子的豆角秧怡然綻放出潔白、粉紅和淡紫色花朵。張寶一家人和與他光屁股長大的鐵哥們田大牛、劉二虎、米三彪、田小豹等正在有說有笑地粉刷房屋,壘灶埋鍋,整理著前後院年久失修的甬路。如果我不調到縣文化館美術組工作,肯定也是這小隊中的一員。此時此刻,我在涼爽寧靜的創作室裏趕製著工筆畫《國色天香圖》,準備當作我給張寶和梅潔的結婚賀禮。張寶的妹妹張鳳、堂姐張衛華剪裁好大紅的喜慶窗花門掛後,不時張羅著人們在樹陰處喝杯茶,抽支煙。張寶的爺爺張富臨時被大家封了個總顧問的官銜,坐在一旁故作認真地評評點點,爽朗的笑聲充溢著整個院落。幾隻蘆花雞繞著房前屋後,“咯咯咯”地歡唱著。誰也沒有發現西北方的一股墨潑似的烏雲已悄悄地鑽出地麵,像鬼子兵那樣貓腰撅腚地朝光棍窩村襲來。

米三彪放下瓦刀,接過了張鳳遞來的一碗茶水,臉朝向張寶問:“大寶哥,這些年我一直沒有見過咱嫂子呢,聽說她長得可俊了?”

“那還用說!”劉二虎搶過了話茬兒,“看過電影《小花》嗎?咱嫂子就跟那裏頭的何翠姑差不多。”

“二虎哥淨瞎說。我嫂子呀,比那何翠姑可漂亮多了,起碼沒有她那麼凸的前門樓。”張鳳的言語表情不無得意。

張衛華說:“我看這梅潔比那《知音》中的小鳳仙、《天仙配》中的七仙女、《上海灘》裏的馮程程長得還要好看。”

“那是自然的了!要不怎麼會產生準流……”

“你快給我閉嘴吧!”張鳳的眼神中透出一股怒氣,把田大牛的話硬生生地給堵了回去,“以後誰也別再提及那件事,想起來我就惡心。”

田大牛所說的準流氓名叫柴連任,是光棍窩村前任黨支部書記柴缺德的兒子。原本柴連任有個頗為文雅的外號叫準學士,是村裏下鄉知識青年給起的。在“文革”時期,綠野縣大窪公社有個內部規定:各大隊書記都可以推薦自己的一名子女到大學深造。具體到誰前誰後,這要根據各自的任職年限和子女的年齡而定。1977年正好輪到他柴缺德家,而且柴連任各方麵的條件也合格,按說這已是壇子裏邊捉王八,手拿把掐的事。可誰也沒想到,中央突然恢複了中斷多年的高考製度,盡管柴缺德全家“走資派”、“死不改悔”地罵個沒完沒了,但柴連任的大學夢算是徹底泡了湯。為此知青們便喚他為準學士了。當時,村裏人誰也不明其義,知青們解釋說,學士乃世界普遍流行的一個學位稱號,一般的大學畢業生都能獲得。在學士之上的學位還有碩士、博士,隻是我國自“文革”起就已經取消了這種稱謂,如同軍隊不再設軍銜製一樣。至於前麵綴個“準”字,天津知青海津生告訴大家那是預備的意思,就像一個人的未婚妻也可以叫她準媳婦,老丈母娘可以稱之為準嶽母。

準學士變為準流氓,的確是、而且僅僅是由於梅潔引起的。那是1979年底,張寶被自衛反擊戰的紀錄片所鼓舞,報名參加了人民解放軍。在他們這批新兵出發的頭天下午,縣文藝宣傳隊特意到大窪公社——即現在的大窪鄉——為入伍新兵和社員們進行演出,場地仍舊設在了村西的打麥場上,這是過去公社經常召開大會的地方。當張寶等四十多名新兵高唱歌曲邁著整齊的步伐走進麥場時,場地的四周早已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靠近戲台前麵的那兩排座位,預留給了新兵和公社幹部。由於這天縣文化館文藝組長有事,老館長便指派我跟隨宣傳隊來到了演出現場。直到今日,我仍然記得上演的第一個節目是歌伴舞,幾乎宣傳隊的所有演員都上了場。男演員全部清一色的綠軍裝,女演員穿的是紅襖綠褲,色彩十分絢麗,氣勢也相當強大,那情那景令所有觀眾的熱血都沸騰起來。接下來的節目是女聲獨唱《邊疆的泉水清又純》,雖然出場隻有一人,但是效果卻是震撼的,對於觀眾的影響力、特別是對於小夥子們的吸引力絲毫不遜於開場的那個歌伴舞。原因當然與這位演員的演唱水平有關,但更主要的還在於她的長相。當這位演員剛一露頭,台下立即出現了一股騷動,隨後靠近新兵後麵的準學士和光棍窩村的陰克亮、劉豁嘴、柴二蛋這夥人就“噢、噢”地大聲叫了起來。張寶回過頭去狠狠瞪了他們一下,低聲罵道:“真他媽的丟人!把眼都現到外村來了。”這位演員的歌聲數次被觀眾的掌聲所蓋住。我仔細打量了一下這位演員,發現她也就是二十來歲,圓臉龐,尖下頜,兩道柳葉眉下鑲嵌著一對汪著水的大眼睛,略施粉黛的麵色白裏透紅,使人不由得想起了電影《黑三角》中那位端莊秀美的女主人公。隻是眼前這位演員,比她可要年輕多了,苗條多了,秀氣多了。聽旁邊的人講,她叫梅潔,家住青龍河邊的泊舟灣,是老館長在去年春節下鄉觀看農民會演時發現的人才,現在還是社員身份。讚揚的掌聲也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在觀眾的強烈要求下,梅潔走下台來,又為大家唱了一首《紅梅讚》。在經過張寶身旁時,她將方才一位小姑娘送給的一束布絹花獻給了張寶。“噢、噢”,準學士等人再次哄了起來,張寶的國字型臉龐隨即塗上了一層紅色,兩道威嚴的劍眉下麵鑲襯著一雙俊秀睿智的鳳眼,在綠色軍裝的映襯下顯得更加神采奕奕,就像“文革”時期流行的工農兵宣傳畫中“兵”的代表一樣。我此時覺得,這兩個簡直天生一對,地造一雙,現代革命的才子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