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好，漢子!‘
‘早晨好，約克叔叔!‘
漢子一邊應著一邊往車廂最後麵跑，他甩掉肩上鼓鼓囊囊的大書包，在最後一排的最角
落裏選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車啟動了，駕駛員約克叔叔的話似乎還沒有說完，前方傳來他斷斷續續的聲音：‘不用擔心天氣，等飛機升到了高空你一定能看到太陽……‘
窗外爸爸在細雨中向他揮手，沒有來得及梳理的花白頭發隨風抖動著。每個周末漢子會到爸爸家裏住兩個晚上。
星期一，爸爸是一定要送他上學的，無論是一宿沒睡，還是剛睡下又爬起來，他會做好
早餐等著漢子起床，說實在的，那早餐可真難吃……
媽媽做的早餐好吃極了，可是她十有八九起不來床，因為對於她和她新嫁的男人托尼來說，
清晨的酣聲比什麼都重要，能多睡一分鍾也是幸福無比的事兒。漢子往往會餓著肚子上學。
車停住了，是意大利街，他知道自己兩個最好的朋友會從這裏上車，他們是滑板高手萊
利和橄欖球小名星湯姆。萊利有四個‘黑手黨‘叔叔。湯姆的父親是警察。其實萊利的四個
叔叔人都挺好的,沒有誰真的知道他們是黑手黨，但同學們就愛這麼說，聽上去很‘酷‘。
漢子把視線投向在路邊做‘比薩餅‘的切尼身上，他就是萊利的二叔叔。他用一種綠色的香
草（漢子一直認為就是那種把青蛙變成王子的香草）把‘比薩餅‘調得好吃極了，再加上幹
辣椒粉和橄欖油……漢子的口水在往外流。
爺爺說是馬可·波羅從中國把餡餅帶回意大利的，但他忘了如何把餡裝到裏麵，於是
就成了餡在外麵的‘比薩餅‘。
小城裏的人們大概都是相互認識的，切尼當然認識漢子，他把手裏的餅旋轉著高高地拋
向空中。漢子笑了，切尼向他擠擠眼睛，吹吹胡子……
萊利和湯姆上車後都靠近約克叔叔坐著，高聲大氣地問這問那。
湯姆：‘起飛的時候是什麼感覺呢？會有風吹在臉上嗎？‘
‘傻孩子，怎麼會有風呢？讓我怎麼說呢，總而言之，第一次坐飛機的感覺妙極了……
‘
萊利：‘飛到很高很高的天上,我們能看到什麼?能看到飛碟嗎?‘
‘哈，哈，哈‘約克叔叔爽朗地笑著，‘如果你運氣好也許還能看到外星人。‘
漢子很想湊上去，可是他知道，下一站馬上就到，丹尼爾那個家夥要上車了。幾天來，
漢子怎麼也無法忘記課堂上尷尬的一幕。
那天上課他真的睡著了，因為他一點兒也不知道特洛亞戰爭的事兒。更難過的是漢子
天生記不住人名。同學、老師的名字整整過了一個學期他才勉強不會叫錯，那些古希臘神
和英雄的名字，不僅發音怪而且很長，簡直是要他的命。
被老師從夢中叫起來的時候，他孤立無援地站在眾目睽睽之下。
‘我再重複一遍，‘利茲老師說，‘引起特洛亞這場戰爭的一個女人的名字叫什麼？‘
他矮胖禿頂，總愛用一根手指輕輕撓自己的頭頂，讓人心裏發癢。
漢子傻眼了，他不知道什麼女人的名字。坐在不遠處的萊利和湯姆，又是使眼色又是
打手勢，不停地用手指他同桌的女孩。
漢子的同桌是一個完美得過分的女孩，叫海倫，金頭發，藍眼睛，跳芭蕾舞的高手，音樂節
奏極好，所以同學們都用音符稱呼她叫‘123‘。雖然是同桌，但漢子覺得她很遙遠。
萊利還在不停地比畫。睡眼惺忪的漢子似乎明白了什麼，他不假思索地蹦出一句：‘她叫12
3。‘
哄堂大笑。
全班同學都抑製不住地笑了，笑得最起勁兒的是丹尼爾，他是班上個子最高、塊頭最大的男
生，身邊總跟著幾個拍馬屁的。他帶著同夥起哄高喊起‘123‘、‘123‘、‘123‘……自
從上次滾軸比賽漢子得了第一名之後，丹尼爾就開始和他作對。
漢子無地自容。身邊的海倫氣得站起身跑出了教室。
援救失敗，萊利急忙讓湯姆放出養在書桌裏的‘知了‘，‘知了‘撲撲棱棱地飛到東，撞到
西，轉移了大家的視線。最後‘知了‘落到了老師利茲的光頭頂上，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事後，漢子怎麼也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冒出‘123‘三個音符，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這樣稱
呼過海倫，無論是公開還是私下裏……
丹尼爾帶著他的影子‘水桶‘菲力普、‘麻臉‘波曼，大搖大擺地上了車，漢子頭縮得很低
，藏到座椅後麵。
校車接上最後一批同學駛進高速公路，直接開往飛機場。車尾部一顛一顫地悠蕩著，讓人很
不舒服，漢子有點兒擔心，這種黃黑兩色的學校專用車像一隻大屁股馬蜂，尾巴太重，經常
發生翻倒、傷人的事故。
一路上，漢子都窩在椅背後麵看著一隻小蟲在玻璃上爬，它一次次跌下，又一次次向上，
它紅色的背上有七顆黑星。最後他打開車窗放它飛走了，再遠它就找不到家了……
機場的候機樓裏聚集了一大群興奮的學生。這麼多人穿上同樣的服裝，讓人覺得怪怪的。
漢子登上最後一階扶梯，踏進機艙，老師利茲先生已經立在門口。
‘漢子，我在這裏等你很久了。‘他看上去滿麵春風，不像是要責難誰。‘今天我們去看中
國古代文物真品展《上下五千年》，請你一分鍾也不要離開我，你知道這樣的展覽有多難得
，幾乎全美洲的小學生都去多倫多了，而我對‘清‘以前的中國所知甚少。‘利茲眉飛色舞
地說。
漢子心裏一緊，如果全天守在利茲身邊，就像伴在猴子身邊，這太累了。
‘老師，這是為什麼？‘漢子支支吾吾地問。
‘請你當翻譯，因為我可能有比別人多得多的問題，而整個年級中隻有你會說中文。‘
漢子眉頭緊鎖，露出不知是喜是悲的表情。
利茲微微一笑，湊近他耳邊輕聲地說了一句什麼。漢子嚴肅的表情融化了，還泛起了一絲甜蜜。
利茲矮墩墩的，像地板上的皮球，一跳一蹦地走了，那股興奮勁兒勝過身邊的孩子們。
漢子靠近窗戶坐下來，鄰座又是‘123‘，他緊張得不敢吭聲。
想不到‘123‘正在友善地對他笑著，這可是破天荒的事兒，在漢子的記憶裏，這個金發
女孩從來沒有對自己笑過，那張臉永遠像芭比娃娃一樣漂亮得沒有表情。
‘我知道利茲老師和你說了些什麼！‘‘123‘依舊在笑。漢子一驚，臉頓時紅了。因為
利茲老師的話是不能讓第三者聽到的。‘是……是……是什麼？‘漢子緊張得有點口吃。
‘其實他要是再晚一點兒說，我就先說了，因為早晨在校車上我就沒看見你。‘
漢子想起自己窩在椅背後麵的經曆，知道‘123‘說的是真話。
‘你要說什麼？‘
‘請你當翻譯，隻有你是中國人。‘
漢子鬆了一口氣，還好，‘123‘並沒有聽到老師的承諾。
沒等漢子回答，萊利就從前排的座椅上扭過頭來對著海倫進攻：‘得了吧！你好意思嘛，用
得著人家就想起來了，平時你不是總在背後說他呆頭呆腦，表情比所有的人都木，還說你從
來沒有聽說過中國有童話故事嗎?‘
海倫被敲到了痛處，反擊道：‘可那是真的，沒聽到過，也沒讀到過，連網上也沒有。
漢子你說一個中國童話給我聽，我就向你道歉。‘
‘請大家注意，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請係好安全帶，收起小桌板……‘
一個空中小姐做著救生的示範動作。漢子沒有顧得上聽那些注意事項，他在絞盡
腦汁地搜尋記憶中的中國童話。他隻記起了‘司馬光砸缸‘、‘花木蘭替父從軍‘，可那不
是寫給兒童的，是大人教育兒童的。
因為‘123‘，他記住了特洛亞戰爭中的海倫，她果然是個難纏的女人。爸爸給他講了千
古流傳的特洛伊木馬……古希臘神話已不再陌生。他此刻最放不下的是中國童話的事兒，也
許中國的童話真的不多，可是中國有神話，總之，神仙都在天上飛，古希臘、古中國是一樣
的。昨天爸爸還告訴他中國古代神話中也有人魔大戰、人神大戰的故事。多酷的事兒，
應該讓全世界都知道。
飛機離地飛起，機艙裏是寂靜的，漢子暫時忘掉童話，體驗著被向上扯起的感覺，窗外的景
物越變越小。
突然掌聲爆發出來，同學們歡呼著，他們中間不少人都是第一次坐飛機。
萊利轉過身說：‘中國有萬裏長城、功夫和李小龍。‘
‘我不想和你爭，可那不是童話！‘海倫不甘示弱。
漢子臉憋得通紅。
飛機升到萬米以上的平流層開始平穩滑翔。初升的太陽把一望無際的雲海染成金色，天
空藍得透明。漢子相信在那透明的後麵該有另一個精彩絕倫的世界。看不到的不一定是不存
在的，存在的也不一定就能被看到，這是個真理，被無數次證實過。太陽繼續升高，雲海越
發顯得氣宇恢弘。
乘務員推來午餐，不愛喝可樂的漢子選擇了橘子汁。萊利有意把七喜的罐子拉得泡沫四濺，
是想讓‘123‘尖叫一聲。萊利一邊嚼著牛排，一邊介紹他最喜歡的三件T恤衫，上麵分別印
著超人、施瓦辛格和李小龍的畫像。
‘123‘選擇了雞肉，並且一臉認真地告訴漢子‘瘋牛病‘的危險：‘那是一種報應，讓吃
草的牛吃肉，它們當然要發瘋。‘
萊利舉著一塊牛肉不服氣地說：‘你吃的雞也是轉基因食品，吃下去還不知道會生什麼病！
‘
漢子不想聽他們爭吵，他更迷戀窗外的神秘世界。
‘轉基因可以做對人類有益的改變。‘
‘改變？人總不能讓魚說話，讓老鼠都長三條尾巴。‘
‘不對，不是三條，是九條尾巴，你再數數看。‘漢子眼睛盯著窗外。
萊利摸不著頭腦：‘漢子，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這些白色的家夥，他們有九條尾巴。‘
萊利和‘123‘同時撲向窗戶：‘什麼東西，在哪兒呢？‘
‘那不是，兩個坐在機翼上，一個走過來了……長得好難看……一排、二排、三排……有
三排尖利的牙齒。‘
‘我怎麼看不見？‘萊利在問。
‘我也什麼都沒看到。‘‘123‘揉著自己的眼睛。
湯姆、強納森和一些坐在附近的孩子都圍過來，七嘴八舌地問：‘是鳥兒吧！大的？還是小
的？‘
後排丹尼爾身邊的菲利浦和波曼也站起身來張望。
‘什麼鳥兒，在哪兒呢？‘
‘白癡，哪有鳥能飛這麼高，‘丹尼爾一動不動地坐著，臉扭向一邊冷笑著說，‘別相信，
他是個愛撒謊的騙子。‘
漢子不說話了，他清楚地看到那些長著九條尾巴、三排牙齒、腦袋像嚼齧魚的東西，白
色半透明，煙縷飄渺的動感形態，忽遠忽近，忽隱忽現，和飛機同步飛翔著。
‘為什麼別人都看不見呢？難道我的眼睛真有問題了?‘
漢子又縮到椅子裏，同學們的議論叫他不安，他恨自己的眼睛，總是和別人看見的不一樣。
‘他又要說夢話了!‘丹尼爾在後排高聲喊了一句。
與此同時，漢子看到窗外的怪物開始在機翼上翻跟頭、亂蹦亂跳，‘‘123‘！‘123‘！‘
跟屁蟲兒波曼帶頭有節奏地喊起來。突然飛機發怒了，劇烈的顛簸把同學們摔倒一片，杯子
裏的橘子汁飛起一米多高，潑到天花板上。
海倫一聲超高音的尖叫，帶著被弄傷的疼痛。
‘請大夥馬上回位坐好，係好安全帶，飛機遇到了強大氣流。‘乘務員的聲音有些緊張。
當一切平靜下來之後，教務主任勞拉夫人來到海倫身邊，親切地撫mo著她的肩膀。
‘123‘用餐巾紙擦著嘴角兒的血跡。
‘同學們，還是小心點兒，空中不像陸地，隨時可能出現不穩定，不要離開座椅太久，不要
鬆開安全帶。‘勞拉夫人對大家說。
‘過來，海倫，跟老師一起坐，讓我看看。‘
‘沒有什麼，隻是顛簸的時候我正在嚼雞塊兒，不小心咬破了舌尖兒。‘
多倫多科學中心是北美麵積最大的展覽館，有寬闊的門前廣場和巨型噴泉，展廳依坡就勢
順著山穀修進茂密的森林裏。
展館門口，漢子看見一張巨幅照片，人形的玉石衣服，上麵鑲有一顆綠寶石，綠得讓人眼睛
發涼，照片上用中英文寫著‘金縷玉衣實物展示‘幾個字。
勞拉夫人拉著‘123‘和全體同學走了，漢子單獨一個人跟在利茲老師的身後。
利茲老師一直在不停地嘮叨著。
‘金縷玉衣，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基督的裹屍布，埃及法老的權杖，傳說中的亞瑟王
金飾，瑪雅的酋長麵具，印度的聖雄……隻有他們才擁有這種至尊的神聖衣缽。那不僅僅
是權力、榮譽、財富的象征，更是一種神秘力量的凝聚物，施過咒語，是不可觸摸的…
…‘
利茲在說什麼，漢子完全聽不懂。
‘最好不要去打擾那些好不容易才安靜下來的偉大靈魂。1893年挖掘十四世圖唐卡門法老王
墓的人，兩年之內先後死去，無一幸免……‘
有兩隻喜鵲從頭頂上飛過，一前一後落在不遠的細樹枝上，漢子看見它們用尾巴上下搖擺尋
找著平衡。
‘為了老師的承諾，我必須跟著他，無論如何……‘漢子心裏在告誡自己，眼睛卻戀戀不舍
地看著遠去的同學們。萊利在轉過牆角之前向他揮了揮手。
一進大廳，利茲就被圍在一起的人群吸引過去了。漢子在大人的肩縫中看見一個中國
人兩手捏著一團膠泥，手掌一緊一鬆，手指一伸一縮，三下兩下，一個威風八麵，栩栩如生
的人物塑像就躍然掌上了。
一陣驚歎，一陣掌聲……
‘漢子，你去問問他是不是姓張。‘
‘為什麼？‘漢子耷拉著眉毛一臉不情願地問。
‘一百多年前，斯德哥爾摩國際博覽會上有一個姓張的中國藝術大師用絕技贏得了金獎，他
能在衣袖裏悄悄捏出和你本人一模一樣的泥像。‘
‘老師，我媽也姓張。她告訴我張姓在中國是大姓，是黃帝賜給他第五個兒子的姓。‘
‘真是太妙了，我決定捏一個雕像，你在這裏等我，我先去趟廁所。‘
漢子都快哭了，他好羨慕同學們，此時此刻，萊利、湯姆他們也許正在觀賞中國古代的十八
般兵器，爺爺說過中國的英雄好漢，十八般兵器要樣樣精通，他從小就想當好漢，正好又姓
郝，所以才取名叫‘郝漢‘，但人們習慣稱他漢子。他很樂意別人這樣叫他，因為他的潛意
識裏還有中國人的俠義情結，想當好漢，一條堂堂正正的漢子。
十八般兵器啊，一想起來就叫男
孩兒熱血沸騰。漢子真的想溜，可是一想到老師說的那句話，就又站住不動了。
‘你的曆史課會通過的。‘這是利茲趴在他耳邊說的，這對他太重要了。
‘漢子能幫幫我嗎？‘‘123‘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來。
‘你怎麼來了?‘
‘我說過，今天需要你幫忙。‘
‘可是我不能走開，利茲老師馬上就會回來。‘
‘沒關係，隻要一分鍾。‘
漢子跟著金發的‘123‘快步鑽進人群，他們穿過大堂來到出口處，兩尊高大的兵馬俑一
左一右站在門邊，莊重威嚴，栩栩如生，用數千年前的眼神無聲地注目著進進出出的人們。
‘123‘站到左邊有胡子的兵馬俑像前認真地端詳著。
‘我愛上他了。‘
‘你說什麼！‘
‘不錯，我給我的芭比娃娃找男朋友，選中了他，你看他多忠誠。‘
‘你是說，要把這個兵馬俑搬回家？‘
‘當然不是這個，是貨架上那個小的，我不知道中文怎麼說，請幫我翻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