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轉眼就過去了,臨行前的最後一天,外公和外孫在多爾貝荒野又進行了長時間的散步。恩格斯沒有一點笑容,默默地朝前走著,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外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把手搭在恩格斯的肩上:“說吧,說吧,我的外孫。”
恩格斯坦率地說出了他對上帝的世界秩序是否公正的懷疑。“為什麼有窮富之分?為什麼紡織女工的孩子一定要幹活,而我們卻除了上學之外什麼都不用幹呢?政府、普魯士官員和法律都是不公正的,都是對國家不利的。盡管如此,為什麼我們大家都屈從當局的權勢,而不像其他國家的人民那樣起來反抗呢?”
外公在回答之前,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你一下子提了許多問題,我的孩子。要回答這些問題,一兩個小時是不夠的,甚至一千個小時也是不夠的。因為,我得給你講德國的全部曆史,還得給你講人類的曆史和本性。柏林有個偉大的哲學家,名叫格奧爾格·威廉·黑格爾,他畢生就從事這種研究,而且寫了許多關於這方麵的書,可是能看懂這些書的人,為數不多,我隻能勸你利用一切機會進行學習。我相信,將來有那麼一天,你會親自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的。”
恩格斯失望地看著外公。
“不能給你一個滿意回答,我感到遺憾,但我不能用一些空話敷衍你。”
“學習,學習。”恩格斯輕輕地說。外公點點頭。
“外公,我應當打哪兒開始呢?”
“就從歌德開始!”
“歌德?”
“你會在哪兒重新找到你自己的思想和感情。”
“歌德……”恩格斯說,“卡佩說他是個無神論者,克魯馬赫爾禁止談他的書。”
他覺察到,外公臉上露出一絲譏諷的笑容。“你從來沒有和你母親談過這些事情嗎?”恩格斯搖搖頭。外公接著說:“他是個偉大的不信教的魏瑪人,就因為這一點,他成了你母親最喜愛的詩人。”在恩格斯眼裏,外公是智慧超群的人,也是最善良,最可信賴的人。從這次談話後,恩格斯就一直尋找機會和母親談談。
“歌德肯定是個危險人物。”恩格斯巧妙地提起了話頭,客廳裏隻有他和母親兩個人。
“你真的這樣看嗎?”母親問,“還是在開玩笑?”
“幹嗎開玩笑,學校禁止談他的書,有人說他蠱惑人心。”
“他是個偉大的詩人,是個具有巨大魅力的人,年輕的婦女都像瘋了似的追求他。”
“不奇怪!因為他有魔力,同美麗的女妖打交道,也許還和魔鬼結了盟。”
“你怎麼盡講些廢話?”
“克魯馬赫爾在不久前的一次布道時就是這樣說的。”
“克魯馬赫爾博士先生,你要這樣稱呼他!”母親糾正說,“他說了什麼?”
“他說,他在耶拿上大學時,就老是跟在歌德的屁股後麵轉,亦步亦趨,詩人最後終於和他說了一句話。他說,他就曾經這樣狂熱和盲目地崇拜過這個人,後來他似乎清醒地認識到,好像詩人身上有超自然的力量,能夠招來魔鬼。”
“可他這樣說無非是打個比方罷了。”
“不,他是很嚴肅地說的!他警告說要對這位死者提防著點,因為魔術般的誘惑力還在起作用。這種誘惑力是以書的形式發出的。遺憾的是,沒有把這些書同死者一起埋葬掉,它能夠使每個意誌不堅定的教徒發生動搖。”
母親沉思了一會,接著使勁地搖了搖頭。“歌德?不。看來,善良的克魯馬赫爾由於過分熱心,因而遠遠地偏離了目標。”
“克魯馬赫爾博士先生,請這樣稱呼!”現在輪到恩格斯來糾正他母親了。
“你這個沒有禮貌的家夥!”
兩個人會心地笑了。接著母親走進臥室旁邊的小房間,打開一隻古老的衣箱,拿出一本薄薄的燙金的小書。“這是我讀的第一本歌德的書。那時我還沒你大,完全是個無用的人。那是一個動蕩不安的時代,是不安全、不穩定的時代。誰也不知道,下一天會發生什麼事情,我就是在這個時候得到書的。書中寫道,‘人是高尚的,是樂於助人的,善良的!因為,正是這些品德,把人和我們迄今認識的所有造物區別開……’”母親接著說:“那時候它起的作用,就像在漫長的風雪交加的寒冬之後升起的一顆溫暖的春日的太陽……”
母親開始朗讀和講述書的內容。恩格斯覺得,心裏好像打開了一扇通往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的大門。這個世界叫歌德。
這是個充實的世界,充滿男性的力量,但又有溫柔而深切的感情。這是個使人們感到親切和安全的世界,因為無論是善還是惡,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現實的,活生生的,是按照人的尺寸剪裁出來的。
恩格斯又來到庫科施的書店,他付清了欠款。庫科施告訴恩格斯,卡佩代表市立學校校長到書店警告他,以後不準他再把壞書和宣揚異端邪說的書賣給學生們。
恩格斯笑了起來:“開玩笑!學校,恰恰是學校,禁止進行思想教育。”
庫科施笑了,老人的擔心消失了。他允許恩格斯任意挑選,願意要多少就挑多少,條件是不讓其他人看見。恩格斯拿了一本歌德的詩集和新出版的回憶錄《書和真理》,從此以後,恩格斯隻要有錢,就偷偷地跑到這裏來。
1834年5月的一天,在格馬克市政廳廣場上,舊貨商正在收攤。恩格斯穿過貨攤,向霍伊布魯赫大街走去。他剛剛在姑父莫裏茨家裏做完抄寫工作,賺來了好多錢,庫科施為此將至少給他兩本書。他故意消磨時間,因為他得等到日落西山,天色昏暗,才能從書店的後門進去。
突然,在拐角的麵包房前,響起了一陣喊叫聲。恩格斯聞聲停了下來,看見麵包房老板和一個夥計抓住一個姑娘,他們向警察喊道:“小偷!抓住一個小偷!”姑娘掙紮著,急欲帶著籃子脫身。恩格斯看了一下她的臉,渾身一震。對!她就是那個在蒸汽機房死於非命的男孩的姐姐,他還清楚地記得在教堂裏她悲痛欲絕的樣子。恩格斯毫不猶豫地奔過街道,把那個夥計推到一邊,從老板娘手裏奪過籃子,拉起姑娘就跑,他倆拚命地跑,沿霍伊布魯赫大街跑去,一直跑到看不見追趕的人才停下來,上氣不接下氣。